那个电话之后,陈凡再没睡着。
他躺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墙上那张废品分类表上,红红绿绿的色块被镀了层金边。远处隐约能听见文师傅工作间的电锯声,还有虎哥在院子里和散户说话的声音。
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但那个沉重的呼吸声,还在他耳朵里回响。
是谁?
凌薇?凌国锋?还是别的什么人?
他拿起手机,看着那个未接来电的号码,归属地上海。想回拨,手指悬在屏幕上,最后还是放下了。
有些事,问了也未必有答案。
不如等。
下午三点,陈凡去了一趟银行。
不是去谈贷款——那事急不来,晓雪上午又去了一次,带回的消息更明确了:市商行近期确实收紧了对再生资源行业的信贷,特别是新成立、扩张快的公司。客户经理小王私下说,这可能是“上头的意思”,让陈凡“最近低调点”。
陈凡去银行,是取钱。
取了五万现金,用报纸包着,装进一个黑色的旧挎包里。这是给工人发工资的钱——本来应该走转账,但既然银行那边风向不对,现金更稳妥。
从银行出来,他没回废品站,而是去了旧货市场。
市场里还是老样子,摊主们坐在小板凳上打瞌睡,或者围在一起打牌。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旧金属和尘土混合的味道。陈凡在一个卖旧五金件的摊子前停下,蹲下身翻找。
他要找几个特殊规格的螺栓,用来固定晚上要测试的液压系统。
摊主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认识陈凡:“哟,陈老板,又来寻宝了?”
“李大爷,帮个忙。”陈凡比划着尺寸,“m16的,长度要80毫米,全螺纹的,有没有?”
李大爷眯着眼在货堆里翻了半天,找出几个锈迹斑斑的螺栓:“就这几个了,放了有年头了,你看看行不行。”
陈凡接过,用游标卡尺量了量,尺寸正好。就是锈得厉害,得回去处理。
“多少钱?”
“给二十吧。”李大爷摆摆手,“反正也卖不出去。”
陈凡给了钱,又买了些垫片和螺母,用塑料袋装着,拎着回了废品站。
下午五点,虎哥已经把晚上测试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两台大功率的工业风扇,用来给液压系统散热;几个灭火器,放在车间四个角;应急照明灯,接好了蓄电池;还有一桶液压油,备用。
老刘师傅和文师傅在最后检查液压系统的每个接头。牛皮密封圈经过一夜的浸泡,已经膨胀到位,老刘师傅用手摸了摸活塞杆根部:“嗯,没渗油。”
“晚上压力要加到多少?”文师傅问。
“先加到800 psi。”陈凡说,“如果稳得住,再加到1000 psi——原设计工作压力。”
“那溢流阀得调一下。”老刘师傅拿出扳手,开始调整那个用摩托车弹簧改的溢流阀。弹簧被压缩得更紧,意味着需要更高的压力才能顶开钢珠。
林悦和她的团队在隔壁房间做最后的代码调试。键盘敲击声密集得像下雨。
“陈凡哥!”林悦探出头,“控制逻辑我们优化了,现在分拣动作更平滑,能耗能降低5%左右。”
“好。”陈凡点头,“晚上就看你们的了。”
晚上七点,天黑了。
新车间里灯火通明。那台分拣线像个沉默的巨兽,立在车间中央。液压系统已经接好,油管像血管一样缠绕在机身周围。控制柜的门开着,里面是林悦团队装好的pLc控制器和触摸屏。
废品站的工人都没走,围在车间门口。虎哥、老刘师傅、文师傅站在最前面。晓雪、林溪溪、周玲也来了,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李强扶着母亲站在人群后面——老太太听说今晚要试机器,非要来看看。
空气里有种压抑的兴奋。
陈凡站在控制柜前,手指放在触摸屏的启动按钮上。
“林悦,”他说,“开视频。”
“啊?”林悦愣了一下。
“开视频。”陈凡重复,“连上海。”
林悦明白了,她拿出笔记本电脑,打开视频通话软件,输入一个账号。片刻后,屏幕亮了。
画面里是上海的办公室,落地窗外是陆家嘴璀璨的夜景。凌薇坐在办公桌后,穿着浅灰色的西装外套,头发一丝不苟。她看着屏幕,眼神很平静,但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陈凡。”她的声音透过音箱传出来,有点轻微的电流声。
“嗯。”陈凡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是把摄像头转向车间里的分拣线。
凌薇看着那台机器,看了很久。
然后她轻轻吸了口气,像是要说什么,但没说出口。
“开始吧。”陈凡对林悦说。
林悦点头,手指在键盘上敲下回车键。
控制柜里传来继电器的吸合声,“咔哒”一声,清脆有力。
然后是电机启动的嗡鸣声,低沉而平稳。齿轮箱开始转动,二十七个齿轮咬合,发出有节奏的“咔嚓咔嚓”声,像巨兽的心跳。
液压系统启动。
老刘师傅盯着压力表,指针稳稳上升:500 psi,600 psi,700 psi……
到了800 psi时,系统开始有轻微的震动,油管微微颤抖。但没漏油,没异响。
“稳住。”文师傅小声说。
指针停在800 psi,不动了。
“加载物料。”陈凡说。
虎哥和两个工人抬过来一筐混合金属废料——这是特意准备的测试物料,里面有废铁、废铝、废铜,还有少量不锈钢。
物料倒进进料口。
分拣线开始工作。
第一级,破碎。锤头上下摆动,把大块废料砸成小块。声音很大,哐哐哐的,震得地面都在抖。
第二级,磁选。传送带把破碎后的物料送过强磁辊,铁磁性金属被吸走,落到左边的收集槽。非铁金属继续前进。
第三级,涡流分选。高速旋转的磁辊产生涡流,铝、铜等非铁金属根据导电性不同,被抛到不同的出口。
整个过程,流畅得像一条河。
铁、铝、铜、不锈钢,被准确地分到四个不同的收集槽里。
车间里安静了几秒。
然后爆发出欢呼。
“成了!”虎哥第一个喊出来。
老刘师傅和文师傅对视一眼,都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
晓雪捂着嘴,眼圈红了。林溪溪跳起来,抱住旁边的周玲。李强的母亲一个劲说“好,好”。
林悦和她的团队成员在电脑前击掌。
陈凡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台正在运转的机器。
齿轮箱的声音,液压系统的震动,物料碰撞的脆响,还有控制柜里继电器有节奏的咔哒声。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首粗糙但有力的交响乐。
他转头看向视频屏幕。
屏幕里,凌薇还坐在那里。
她看着分拣线流畅运行的画面,看着那些被准确分类的金属废料,看着车间里欢呼的人群。
然后,她笑了。
不是那种礼节性的微笑,也不是平时那种清冷的、带着距离感的笑。
是真正的、如释重负的、从眼底漾开的笑。
嘴角上扬,眼睛弯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
那个笑容很短暂,只持续了几秒钟。
但陈凡看见了。
他也笑了笑,很淡。
两人隔着屏幕,隔着上千公里,隔着五年的时光,就这样对视着。
谁也没说话。
但好像什么都说了。
视频那头,苏晴的身影出现在画面边缘,她小声对凌薇说了句什么。凌薇点点头,对屏幕说:“我这边还有事,先下了。”
“好。”陈凡说。
视频挂断。
屏幕暗下去,映出陈凡自己的脸。
车间里的欢呼声还在继续。虎哥已经拿出准备好的鞭炮,要去院子里放——老规矩,新机器试运行成功,要放炮庆祝。
陈凡没拦着,只是说:“离远点放,别惊着邻居。”
虎哥应了一声,兴冲冲地出去了。
陈凡走到分拣线旁边,伸手摸了摸还在运转的机身。温热的,微微震动。那个刻着“凌薇 & 陈凡——未来实验室”的铜齿轮,就在齿轮箱里,跟着一起转动。
七年。
从一张泛黄的图纸,到这台轰鸣的机器。
从两个人的约定,到一群人的汗水。
轮回。
他脑子里冒出这两个字。
“陈凡哥!”林悦跑过来,脸上全是兴奋的红晕,“数据出来了!分拣精度95.2%,比设计指标还高0.2%!能耗比预期低6%!”
“好。”陈凡点头,“把数据整理好,明天我要用。”
“用?干嘛用?”
“给银行看。”陈凡说,“给供应商看。给所有觉得我们‘不行’的人看。”
林悦懂了,用力点头:“明白!”
车间外传来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在夜空中炸开一朵朵光。
工人们都跑出去看了。
陈凡没去,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院子里,虎哥正在点第二挂鞭炮。火光映在他脸上,明暗交错。晓雪捂着耳朵站在远处,林溪溪拉着周玲往更远的地方躲。李强的母亲在笑,李强扶着她。
一片欢腾。
陈凡的目光越过院子,看向老街尽头。
那里是废品站的出入口,平时只有散户的三轮车和送货的卡车进出。
但此刻,老街尽头,停着几辆车。
不是卡车,也不是三轮车。
是轿车。
黑色的,车顶有警灯——虽然没亮,但能看出来。
公务车。
有三辆。
静静地停在夜色里,像几头蹲守的野兽。
陈凡盯着那几辆车,看了很久。
然后他转身,走回控制柜前,关掉了分拣线的电源。
嗡鸣声停止,齿轮箱渐渐停下,液压系统泄压,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车间里突然安静下来。
只剩外面鞭炮的余响。
“虎哥,”陈凡对着窗外喊,“放完炮,让大家都回去休息吧。明天……照常上班。”
他的声音很平静。
但虎哥听出了不对劲,跑进来:“凡哥,怎么了?”
陈凡指了指窗外老街的方向。
虎哥走到窗边,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那是……”
“该来的,总会来。”陈凡说,“让大家散了,别聚在这儿。你留下,咱们……等等看。”
虎哥点点头,出去招呼工人了。
车间里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坐在控制柜前的椅子上,看着那台刚刚停止运转的分拣线。
机身还是温的。
空气里还飘着液压油和金属摩擦的味道。
远处,鞭炮声停了。
夜色重新安静下来。
而老街尽头,那几辆黑色的车,还停在那里。
一动不动。
像是在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