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赵曼老师家回来的第二天,周一早上七点,陈凡刚到废品站,虎哥就急匆匆地迎上来。
“凡哥,坏了。”虎哥脸色发白,“分拣线那个液压单元,今天没到货。”
陈凡脚步一顿:“没到?物流信息呢?”
“查了,显示‘清关中’。”虎哥把手机递过来,“我早上给供应商老孙打电话,他说……说这批货被海关临时抽查,可能要耽误几天。”
“耽误几天?”
“少则三五天,多则……一周。”虎哥压低声音,“而且他说,如果要加急,可以走特殊通道,但得额外付一笔‘加急费’。”
陈凡接过手机,看着物流信息里那个刺眼的“清关中”状态,再抬头看看新车间里那台已经基本组装完成、只差液压单元就能联调的分拣线。
“加急费多少?”他问。
“十万。”虎哥说,“现金,不开发票。”
十万。
陈凡眯了眯眼睛。
这批液压单元的总货款也就三十万,十万的加急费,相当于三分之一的货值。
“他怎么说的?”陈凡问。
“就说现在海关查得严,这批货规格特殊,被盯上了。”虎哥说,“但他‘有关系’,可以疏通,就是要花点钱。而且必须是现金,说转账有风险。”
陈凡没说话,转身进了办公室。
他打开电脑,调出这份采购合同的电子档。供应商是“鑫达液压设备有限公司”,法人代表孙德海,注册地在邻省。三个月前签的合同,约定的交货期就是这周一,超期每天按货款的千分之三扣违约金。
看起来一切正常。
但安然昨天那条信息突然浮现在脑海:“查一下你新车间设备供应商的背景。”
陈凡拿起手机,给安然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三声接通,安然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疲惫,应该是在加班:“陈凡,看到我信息了?”
“看到了。”陈凡说,“你说的那个供应商,是鑫达液压吗?”
“对。”安然说,“我找朋友查了,这家公司表面看没问题,但它的控股方是一个月前新成立的壳公司,叫‘鼎新投资’。鼎新的注册代理人叫刘建军,这个人以前在凌国锋旗下的一家贸易公司做过法务。”
凌国锋。
又是他。
“他现在有什么动作?”陈凡问。
“暂时没有。”安然说,“但你要小心,如果供应商突然出现问题,很可能是他在供应链上卡你脖子。分拣线是你现在的核心项目,一旦延期,会影响整个进度,甚至可能触发对赌协议里的某些条款。”
陈凡沉默了几秒:“我知道了,谢谢安总。”
“另外,”安然顿了顿,“你那边银行贷款的事,有没有遇到问题?”
“银行贷款?”陈凡一愣,“什么贷款?”
“你没申请?”安然也愣了,“但我听说,清河市商业银行最近收紧了对再生资源行业的信贷,好几个同类公司的贷款申请都被卡了。我以为你也……”
陈凡心里一沉:“我没有申请贷款,但我正准备申请一笔短期的流动资金贷款,大概五十万,用于支付下个月的原材料款。”
“那你要抓紧。”安然说,“如果真有这个风向,越早申请越好。”
挂了电话,陈凡坐在椅子上,脑子里飞快地转。
液压单元被卡。
银行贷款收紧。
两件事,同时发生。
太巧了。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到隔壁财务室。
晓雪接的:“喂?”
“晓雪,”陈凡说,“你查一下,咱们公司跟市商业银行有没有业务往来?”
“有啊。”晓雪说,“基本户就在市商行。怎么了?”
“你问问客户经理,最近贷款政策有没有变化。另外,如果有空,你去一趟银行,咨询一下短期流动资金贷款,就说咱们想贷五十万,看看需要什么条件。”
“现在就去?”
“现在。”
二十分钟后,晓雪开车去了银行。
陈凡继续在办公室里等虎哥的调查结果。
上午九点,虎哥回来了,脸色更差了。
“凡哥,我托人查了。”虎哥关上门,声音压得很低,“鑫达液压那个孙德海,上周五跟凌国锋的司机刘威一起吃过饭。就在‘鸿宾楼’,有人看见了。”
“确定?”
“确定。”虎哥说,“我那个朋友在鸿宾楼当服务员,他认识刘威,说刘威常陪凌国锋去。上周五晚上,刘威和孙德海在包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出来的时候,孙德海手里拎着个袋子,看着挺沉。”
陈凡闭上眼睛。
实锤了。
供应商是凌国锋的人。
所谓的“海关扣押”“加急费”,都是局。
目的就是卡住分拣线的进度,同时敲他一笔钱。
十万现金,不多不少——多了他可能给不起,少了没意思。刚好卡在一个让他肉疼但似乎又能承受的数额。
这是试探。
也是施压。
看他服不服软。
“凡哥,”虎哥小声问,“这十万……咱们给吗?”
陈凡没回答,而是问:“那批液压单元,除了鑫达,还有没有其他供应商能做?”
“有倒是有。”虎哥说,“上海、江苏那边有几家,但定制周期至少一个月。而且……价格可能比鑫达贵30%以上。”
一个月。
等不起。
分拣线必须在两周内完成联调,下个月初就要试运行。这是他对赌协议里第一个关键节点——分拣线上线后,废品处理效率能提升三倍,成本降低20%,这是冲击30%市场份额的基础。
拖一个月,整个计划都会被打乱。
“先不急。”陈凡说,“等晓雪从银行回来再说。”
上午十一点,晓雪回来了。
她一进办公室,脸色就不太好:“陈凡,银行那边……不太对劲。”
“怎么说?”
“我找了客户经理小王,他平时跟咱们挺熟的。”晓雪在椅子上坐下,语气有些困惑,“但今天他特别客气,客气得……有点假。我问贷款的事,他说现在政策收紧,审批特别严。我说咱们有抵押物——仓库里那批废铜和特种合金,价值至少一百万,贷五十万应该没问题吧?他说要‘研究研究’。”
晓雪顿了顿:“临走的时候,他送我出来,小声跟我说了一句:‘陈总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陈凡心里那根弦绷紧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最近行里领导打过招呼,对再生资源行业的贷款要‘审慎评估’。”晓雪说,“特别是新成立的、扩张太快的公司,要重点审查。他还说……咱们那个对赌协议,行里也知道了,觉得咱们‘野心太大,风险太高’。”
对赌协议的消息,果然泄露出去了。
而且传到了银行系统。
“咱们账上还有多少现金?”陈凡问。
晓雪翻开随身带的账本:“应收货款大概三十万,月底能收回来。应付的货款有二十万,这周要付。账上现金……只剩十五万了。”
十五万。
刚好够发这个月的工资,付水电费,还有日常开销。
但如果要付液压单元的“加急费”,十万现金出去,账上就只剩五万。
五万块,撑不了一周。
“下个月初,安泰那边有笔五十万的货款要付。”晓雪翻着账本,“按合同,咱们得先垫款收货,他们验收合格后三十天内付款。如果银行贷款下不来,咱们……垫不起。”
一环扣一环。
液压单元卡脖子。
银行贷款断流。
应付货款要付。
应收货款还没到。
完美的资金链绞杀。
陈凡靠在椅子上,看着天花板。
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见外面院子里文师傅的电锯声,还有散户送货时三轮车的突突声。
这些声音很日常,很踏实。
但在这踏实的声音底下,暗流已经涌到了脚边。
“虎哥,”陈凡睁开眼睛,“你继续查那个壳公司‘鼎新投资’,我要知道它所有的股东信息、资金流向,还有和刘建军、凌国锋之间的关联。”
“好。”虎哥点头。
“晓雪,”陈凡看向她,“你做好两件事:第一,催收所有应收账款,能早一天就早一天。第二,压缩所有非必要开支,这个月开始,所有人的奖金暂停,工资……如果实在周转不开,可以延迟一周发,但要跟大家解释清楚。”
晓雪咬了咬嘴唇:“延迟发工资……会影响士气。”
“我知道。”陈凡说,“但总比发不出来好。你去跟大家说,就说公司暂时遇到点困难,但一定会解决。愿意相信我的,我记着。不相信的,可以走,我不拦着。”
他说这话时,声音很平静。
但晓雪听出了里面的决绝。
“陈凡,”她轻声说,“咱们……能挺过去吗?”
“能。”陈凡说,“一定得能。”
中午十二点,陈凡没吃饭,一个人去了新车间。
车间里,那台分拣线静静地立在中央。三米多高的机身,银灰色的漆面,复杂的传动结构,还有那个已经装好的、刻着“凌薇 & 陈凡——未来实验室”的铜齿轮。
只差液压单元,就能动起来了。
林悦和她的团队还在隔壁房间调试代码,键盘敲击声噼里啪啦的,偶尔传来争论声:
“这个逻辑不对,如果金属厚度小于0.5毫米,涡流分选会失灵……”
“那就加个预处理筛分工序……”
“可手稿上没写这个……”
他们在为一个技术细节较真。
很纯粹,很专注。
不知道外面已经风雨欲来。
陈凡站在分拣线前,伸手摸了摸冰冷的机身。
凌薇爷爷当年没做完的事。
凌薇守护了五年的执念。
现在,轮到他了。
但这条路,比他想象的难走。
手机震动了一下。
陈凡掏出来看,是凌国锋发来的短信。
只有一句话:
“陈总,听说你遇到点麻烦?需要帮忙的话,随时找我。”
没有称呼,没有落款。
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陈凡盯着这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删除,没回。
他走出车间,回到办公室,从抽屉里拿出那个牛皮纸文件夹——凌国锋上次留下的,里面是赵老六和各部门人员接触的照片。
他把照片一张张铺在桌上。
环保局的王科长。
消防支队的李队长。
市场监管的刘处长。
还有疤哥。
这些人,有的可能已经被凌国锋打点过了,有的可能只是吃顿饭的交情。
但无论如何,这张网已经织好了。
就等收网的那天。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在网收拢之前,找到破绽。
下午三点,虎哥的调查结果来了。
“凡哥,查到了。”虎哥推门进来,手里拿着几张打印纸,“鼎新投资的股东是两个自然人,一个叫张伟,一个叫李芳。但这两个人,我查了身份证,都是农村的,根本不懂投资。张伟在老家种地,李芳在县城超市打工。”
“傀儡。”陈凡说。
“对。”虎哥点头,“真正的控制人,应该是刘建军。而刘建军……他老婆的弟弟,在海关工作。”
海关。
陈凡眼神一凝。
“哪个海关?”
“就是咱们这批货被扣的那个海关。”虎哥说,“滨海新区海关,查验二科。”
一切都连起来了。
凌国锋通过刘建军,控制壳公司鼎新投资,再通过鼎新控制鑫达液压这个供应商。然后利用海关内部的关系,制造“扣押”假象,要求“加急费”。
同时,通过他在银行系统的人脉,收紧对“轮回”的贷款。
双管齐下。
要钱,也要命。
“凡哥,”虎哥小声问,“咱们现在怎么办?”
陈凡没马上回答。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院子里,文师傅正蹲在地上抽烟,脚边放着几个刚修好的旧板凳。林溪溪在二手家具店门口擦玻璃,很认真,每个角落都擦到。远处,周玲骑着电动车回来,应该是刚从社区居委会回来,车篮里还放着宣传材料。
这些人,都在认真做着自己的事。
他们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逼近。
“虎哥,”陈凡转身,“你去找孙德海,答应他,十万现金可以给,但要他保证三天内到货。另外,要他写个书面承诺,如果三天不到,违约金翻倍。”
“真给?”虎哥瞪大眼睛。
“给。”陈凡说,“但要拿到证据——他收钱的证据,他承诺三天到货的证据。录音,录像,都要。”
虎哥懂了:“你要反制他?”
“不止。”陈凡说,“我还要知道,这十万现金,最后流到了谁手里。”
“明白。”虎哥点头,“我这就去办。”
虎哥走了,陈凡重新坐回椅子上。
他打开电脑,开始写邮件。
收件人是安泰的孙经理。
内容很简单:由于资金周转问题,原定下月初交付的那批特种合金,可能需要延期。如果贵公司急需,可以预付30%的货款,我们优先安排。
这是试探。
试探孙经理的反应,也试探凌国锋的底线。
如果凌国锋真的想置他于死地,就不会让安泰预付货款——那会缓解他的资金压力。
但如果凌国锋只是想施压,想逼他就范,那可能会让安泰同意预付。
这封邮件,是个探路石。
点击发送。
陈凡靠在椅子上,闭上眼睛。
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这半年多的画面——
刚来废品站时,老林递过来的那碗热粥。
第一次帮老王解决债务危机时,老王感激的眼神。
同学会上,赵父帮他解围时的那句“这是我侄子”。
还有凌薇。
五年前的她,五年后的她。
那些沉默的维护,那些沉重的过往。
像一根根线,织成了一张网。
而他,就是网中央的那个结。
现在,有人想把这个结拽断。
那他就要让拽绳子的人知道——
有些结,越拽,越紧。
窗外天色渐暗。
远处传来雷声,要下雨了。
陈凡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
晚上七点。
该回家了。
但他没动,就坐在那里,等着。
等一场雨来。
也等一场风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