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十点,那辆黑色的奥迪A6停在了废品站门口。
车很新,锃亮的漆面在阳光下泛着冷光。车牌是省城的,尾号三个8。驾驶座下来一个年轻人,平头,方脸,左边眉毛上有道淡淡的疤——正是昨天苏晴发来的监控视频里那个人,凌国锋的司机刘威。
他下车后绕到后排,拉开后座车门,动作标准得像酒店门童。
从车里下来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
个子不高,身材保持得很好,穿着一身藏蓝色的定制西装,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斑白,但更添了几分威严。他手里没拿包,就一部手机,下车后很自然地环视了一圈废品站的院子。
眼神很平静,没有嫌弃,也没有好奇,就像在打量一件刚送到办公室的样品。
陈凡正在新车间里和老刘师傅调试齿轮箱的油压系统,听见虎哥跑进来报信,他放下扳手,用抹布擦了擦手上的油。
“来了几个人?”陈凡问。
“就俩,司机和一个老板模样的。”虎哥压低声音,“那车我看得清楚,就是之前停在赵老六门口那辆。”
陈凡点点头,没说什么,脱下沾满油污的工装外套,挂在车间的架子上,里面是件洗得发白的灰色t恤。他也没换,就这样走出车间。
院子里,凌国锋正背着手,看着文师傅工作间门口堆着的那些半成品旧家具。文师傅在里面干活,电锯嗡嗡响,没注意到外面来人。
“凌总。”陈凡走到他身后。
凌国锋转过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伸出手:“陈总是吧?久仰。我是凌国锋,凌薇的二叔。”
他的手很干燥,握手的力度不轻不重,但有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凌总客气。”陈凡和他握了握,“叫我陈凡就行。里面请?”
“好。”
陈凡把凌国锋领进办公室。
办公室还是老样子,墙上贴着废品分类表、消防疏散图,桌上堆着账本和图纸,角落里放着几个没拆封的零件箱。椅子是旧的,椅面上还有油渍。
凌国锋很自然地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没表现出任何不适。刘威没进来,站在门外等着。
“地方简陋,凌总别介意。”陈凡倒了杯水,放在凌国锋面前。
“创业初期,都这样。”凌国锋笑笑,端起水杯,没喝,只是拿着,“我当年起步的时候,办公室还不如你这儿,是在地下室里。”
他说话的语气很平和,像在拉家常。
陈凡在他对面坐下,没接话,等着他说正题。
凌国锋也不绕弯子,放下水杯,开口:“陈凡,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谈个合作。”
“什么合作?”
“我看了你们的数据。”凌国锋从西装内袋里掏出一份折叠整齐的A4纸,展开,放在桌上,“半年时间,从一个小废品站,做到现在这个规模——月营收破五十万,利润率20%以上,社区口碑好,还有了直播带货和二手改造这些新业务。”
他指着纸上的几行数字:“更重要的是,你拿到了安然的投资,签了对赌协议,目标是30%的市场份额。年轻人,有野心,有执行力,很不错。”
陈凡看了一眼那份纸。
上面的数据很准,甚至比他自己的账本还详细。连二手家具店上个月的毛利是多少,直播带货的转化率是多少,都列得清清楚楚。
“凌总调查得很仔细。”陈凡说。
“做投资,尽职调查是基本功。”凌国锋笑笑,“不过你放心,这些数据不是从你这里拿的,是从公开渠道和行业分析里推算出来的。”
陈凡不置可否。
“你的商业模式,我很看好。”凌国锋身体微微前倾,“循环经济,资源再生,这是国家政策鼓励的方向。而且你做得比别人实——真分类,真回收,真改造。这种踏实,现在很少见了。”
他顿了顿:“所以,我想投你。”
“安然已经投了。”陈凡说。
“她的投资,是财务投资。”凌国锋摇头,“三百万,16.67%的股份,只给钱,不给资源。但我不同——”
他从另一侧内袋又掏出一份文件,这次更厚,封面印着“国锋资本”的LoGo。
“五百万,收购你51%的股权。”凌国锋把文件推到陈凡面前,“收购完成后,我会给你注入三方面的资源:第一,资金——后续根据发展需要,随时追加,上不封顶。第二,渠道——我在省里有三个再生资源产业园,可以把你这里作为前端回收站点,你的货可以直接进园深加工,利润翻倍。第三,上市资源——我投过的公司,有三家已经上市了。我可以承诺,五年内,把‘轮回’运作到科创板。”
他说这些话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
五百万,51%的股权。
按这个价格算,公司估值接近一千万——比安然给的估值高出一大截。
更别说后续的资金、渠道、上市承诺。
任何一个创业者听到这样的条件,心跳都会加快。
陈凡拿起那份文件,翻开。
条款写得很清晰,收购价格、付款方式、交割条件,都列得明明白白。附件里还有详细的资源对接计划书,甚至包括未来三年可能的并购标的。
确实,很专业,很诱人。
“凌总,”陈凡合上文件,“我有个问题。”
“你说。”
“51%的股权,意味着绝对控制权。”陈凡看着他,“收购之后,公司谁说了算?”
凌国锋笑了:“当然是你。我投的是你这个人,你的团队,你的模式。日常经营,我一概不干涉,你还是总经理,全权负责。我只在重大决策上有一票否决权——比如超过五百万的单项投资,或者涉及公司控制权变更的事项。”
他说得很诚恳。
但陈凡听懂了。
一票否决权。
意味着,如果凌国锋不同意,公司什么都做不了。
“凌总,”陈凡把文件推回去,“谢谢你的厚爱,但这个条件,我接受不了。”
凌国锋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但没消失:“嫌价格低?我们可以谈。五百万是基础报价,如果你对估值有要求,可以提。”
“不是钱的问题。”陈凡摇头,“这家公司,不能卖控制权。”
“为什么?”凌国锋身体往后靠了靠,“陈凡,你要明白,做生意不是赌气。你现在面对的是什么?赵老六那种地头蛇的阴招,环保、消防各种部门的常规检查,资金链的压力,还有对赌协议那个30%的市场份额目标。”
他顿了顿,声音冷了点:“凭你自己,能扛多久?”
“扛多久是多久。”陈凡说。
“幼稚。”凌国锋摇头,“商场是猎场,不是游乐场。你以为靠诚信、靠手艺、靠那点社区口碑,就能杀出一条路?太天真了。”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院子里忙碌的场景:“你看你这里,工人、设备、材料,看起来红红火火。但只要赵老六那边使点手段——比如举报你环保不合格,或者消防有问题,你这儿就得停业整顿。停一个月,你的客户就全跑了,资金链就断了。”
他转过身,看着陈凡:“到时候,你怎么办?求安然追加投资?还是去借高利贷?”
陈凡没说话。
“接受我的投资,这些都不是问题。”凌国锋走回桌边,“赵老六那边,我一句话就能让他闭嘴。政府部门的关系,我来疏通。资金,要多少有多少。你只需要专心做你的业务,把分拣线建起来,把规模做大。这才是正道。”
他说得很在理。
每一句,都戳在痛点。
但陈凡还是摇头:“凌总,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这公司,是我的根。根不能卖。”
凌国锋盯着他看了几秒。
然后,笑了。
不是刚才那种客气的笑,而是带着点嘲讽、带着点冷意的笑。
“年轻人,你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他重新坐下,“也是这么倔,这么不服输。觉得靠自己一双手,能打出一片天。”
他顿了顿:“但后来我明白了,这世上最值钱的不是手艺,不是诚信,甚至不是产品。而是规则——制定规则的权力。”
陈凡看着他。
“你现在做的,是在别人的规则里玩游戏。”凌国锋说,“垃圾分类的标准是谁定的?废品收购的价格是谁定的?环保检查的尺度是谁定的?都不是你。”
他身体前倾,声音压低:“但如果你有了资本,有了资源,有了话语权,你就可以参与制定规则。甚至,你可以成为规则本身。”
这话很狂。
但凌国锋说的时候,表情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凌总,”陈凡说,“你找错人了。我不想制定规则,我只想把废品收好,把东西修好,让该循环的东西循环起来。”
凌国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他看了陈凡很久,最后点点头:“好,有骨气。”
他站起身,没拿桌上那两份文件,而是从西装内袋里又掏出一样东西——一个薄薄的牛皮纸文件夹。
“这个,送你。”他把文件夹放在桌上,“算是见面礼。”
陈凡没动:“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凌国锋说,“看了,你就知道你现在面对的到底是什么。”
说完,他转身就走。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回头看了陈凡一眼,眼神很冷:“陈凡,商场是猎场。你不愿意当我的合伙人,就可能变成我的猎物。好好想想。”
门开了又关。
脚步声远去。
院子里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渐渐消失。
办公室里安静下来。
陈凡坐在椅子上,看着桌上那个牛皮纸文件夹。
很薄,大概就十几页纸的厚度。
他伸手,打开。
里面是一沓照片。
第一张,是赵老六和一个穿制服的中年男人在饭店包间里吃饭。男人有点面熟,陈凡想了想,好像是市环保局的一个科长,姓王。
第二张,是赵老六和另一个穿制服的人在洗浴中心门口握手。这个人,是消防支队的。
第三张,第四张,第五张……
全是赵老六和各个部门的人私下接触的照片。有的在吃饭,有的在喝茶,有的在打牌。照片拍得很清楚,能看清脸,能看清时间——都是最近一个月内的。
最后一张,是赵老六和那个脸上有刀疤的“疤哥”在车里说话。疤哥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正在往赵老六手里递。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打印的小字:
“赵建国(赵老六)近期活动轨迹及关联人员。注:其已向环保、消防、市监等部门多次匿名举报‘轮回再生资源公司’,材料正在流转中。”
陈凡一张一张看完,然后把照片收好,放回文件夹。
他坐在椅子上,很久没动。
窗外阳光很好,院子里,文师傅的电锯声又响起来了,嗡嗡嗡的,很扎实。
虎哥推门进来,脸色不太好看:“凡哥,那俩人走了。临走前那个司机还跟我说,‘让你们老板好自为之’。”
陈凡点点头:“知道了。”
“他们来干啥的?”虎哥问。
“谈收购。”陈凡说,“我没答应。”
虎哥松了口气:“那就好。那种人,一看就不好惹。”
陈凡没接话,只是拿起那个文件夹,锁进抽屉里。
“虎哥,”他说,“这两天,把消防器材全部检查一遍,该换的换,该修的修。环保那边的台账,再核对一遍,不能有任何疏漏。还有,通知所有散户,这段时间送货,必须分类清楚,不能夹带危险废料。”
虎哥一愣:“凡哥,出啥事了?”
“没出事。”陈凡站起身,“但快要出事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
院子里,阳光灿烂。
但陈凡知道,这片阳光下,一张网正在悄悄收紧。
而他现在要做的,是在网收拢之前,把每一根线都理清楚。
然后,找到那把剪子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