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饭是在老林家厨房吃的。
老林起得早，已经去废品站转了一圈回来，正端着碗小米粥呼噜呼噜喝。看见陈凡进来，他抬了下眼皮：“机床那事儿，有谱了没？”
“零件齐了，今天开始组装。”陈凡在桌边坐下，晓雪递过来一碗粥，两个包子，还有根刚炸好的油条。
油条还是热的，咬一口外酥里嫩，带着碱面的香味。陈凡嚼着油条，脑子里还在转那条凌晨五点的短信——改进版定位销。
“想什么呢？”晓雪在他旁边坐下，自己也拿了半根油条，小口小口地啃。
陈凡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凌薇那边……给了个改进版的零件。说对机床性能有提升。”
这话说出口，他自己都觉得有点别扭。就好像在现任女友面前提前任给的礼物，怎么都不对劲。
但晓雪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她没生气，也没低头不说话，反而放下油条，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那……你要不要正式邀请凌薇姐，来做咱们的技术顾问？”
陈凡差点被粥呛到。
连老林都停下了喝粥的动作，抬起头，眯着眼看看女儿，又看看陈凡。
“我是说真的。”晓雪脸颊有点红，但眼神很坚定，“你看，她懂机械，懂技术，还能弄到那些市面上找不到的改进零件。而且她上海那公司，以后说不定还能跟咱们有更深度的合作。与其……与其让她用那种偷偷帮忙的方式，不如咱们大大方方地请她来当顾问，按市场价给咨询费。”
她顿了顿，声音小了点，但更清晰：“我不想你总觉得欠她什么。公事公办，该给钱给钱，该合作合作，把感情和生意分开，这样……这样大家都舒服。”
陈凡看着晓雪，看了很久。
这姑娘比他想象的还要清醒，还要有格局。她不是不懂吃醋，不是不在乎，而是选择了一个更成熟的方式——把潜在的情感危机，转化成事业上的助力。
“你觉得呢，爸？”晓雪转头看向老林。
老林把碗里的最后一口粥喝完，抹了把嘴，站起身：“你们年轻人的事儿，自己拿主意。我就说一句——”
他走到厨房门口，回头看了眼陈凡：“凌家那丫头，是个人才。能用，是福气。但怎么用，得想清楚。”
说完，背着手出门了。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灶台上烧水壶嗡嗡的响声。
“我是认真的。”晓雪又说了一遍，“你给她打电话，或者让苏晴姐传话。就说是‘轮回资源’正式邀请凌薇女士担任技术顾问，主要负责机床修复和后续分拣线设计的技术指导，报酬按项目结算。”
陈凡放下筷子，伸手握住晓雪的手：“晓雪，你不用这样……”
“我不是在委屈自己。”晓雪反握住他的手，眼睛亮晶晶的，“我是在为咱们的事业着想。陈凡，你现在不是一个人单打独斗了，你有废品站，有新车间，有二手家具店，以后还会有更多业务。你需要更专业的人来帮你。凌薇姐……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之一。”
她停了停，声音轻下来：“而且，我相信你。也相信……你们之间，早就是过去式了。现在能把过去变成未来的资源，不是更好吗？”
陈凡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上午九点，废品站新车间。
文师傅带着两个徒弟在赶工家具改造的活儿，电锯声、敲打声、砂纸摩擦声混在一起，空气里飘着木屑和油漆的味道。隔壁老厂房里，虎哥正指挥着几个工人分拣刚收来的一车废旧电机，李强在旁边拿着本子记录品类和重量。
陈凡站在新车间中央，看着地上摊开的那些机床零件——大大小小的齿轮、轴承、传动轴、定位销，还有凌薇寄来的那个改进版零件，银白色的金属表面泛着冷光。
他蹲下身，拿起那个改进版定位销。比标准版长一截，侧面多了一道浅浅的导油槽，头部做了倒角处理，能减少装配时的磨损。
就这么一个小改动，能让整个齿轮箱的传动效率提升至少百分之五。
凌薇说得对，她爷爷当年确实做了两个版本。
手机响了，是苏晴。
“凌总已经登机了。”苏晴的声音平静如常，“她让我转告你，改进版定位销的使用说明书，已经发到你邮箱了。另外，五十万订单的样品，今天下午会从上海发出来，大概三天后到。”
“谢谢。”陈凡顿了顿，“还有件事……想请你帮忙转达。”
“你说。”
“以‘轮回再生资源公司’的名义，正式邀请凌薇女士担任公司技术顾问，负责机床修复及后续智能分拣线项目的技术指导。报酬按项目结算，具体细节可以详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陈凡听见苏晴很轻的吸气声，接着是她难得带了点情绪的声音：“陈凡，这是你的主意，还是……林晓雪的主意？”
“晓雪提的，我同意。”
又是一阵沉默。
“我会转达。”苏晴的声音重新恢复平静，“但凌总未必会接受。她……不太擅长处理这种公私混杂的关系。”
“那就告诉她，这是纯粹的商业合作。”陈凡说，“我们需要她的技术，她需要……一个正大光明参与这个项目的理由。”
这次苏晴沉默得更久。
“好。”她最后只说了一个字，挂了电话。
陈凡收起手机，看着手里的定位销，突然笑了笑。然后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车间门口，对着外面喊：“李强！过来一下！”
十分钟后，陈凡、晓雪、苏晴（视频连线）、林悦、林溪溪，五个人聚在了废品站那间还没正式启用的新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新车间旁边隔出来的一个小房间，墙上刷了白漆，地上铺了最简单的水泥自流平，几张二手市场淘来的办公桌拼在一起，几把椅子还是从老厂房搬来的。
但窗户很大，阳光照进来，整个屋子亮堂堂的。
林溪溪是最后一个到的，她今天没开跑车，骑了辆共享单车过来，身上穿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卫衣，牛仔裤，帆布鞋，头发扎成高马尾，看起来像个普通大学生——如果不看她手腕上那块价值六位数的运动手表的话。
“怎么突然开会啊？”林溪溪拉了把椅子坐下，眼睛扫了一圈，“哟，还挺正式，就差个ppt了。”
“今天算是个非正式的讨论会。”陈凡站在桌子一头，“主要是想听听大家对‘轮回’未来发展的想法。”
他指了指桌上摊开的几份资料：废品站这半年的财务报表、新车间建设成本明细、二手家具店的运营数据，还有凌薇爷爷那份智能分拣线的手稿复印件。
林悦第一个举手，眼睛发亮：“陈凡哥，我们环保社的电子废弃物回收实验，上周数据出来了！用我们改良的酸浸法，手机主板里的金、银回收率能到92%以上！比市面常见工艺高8个点！”
她说着从包里掏出一沓打印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数据和曲线图。
“但是……”林悦声音低下去，“实验室规模太小了。要想工业化应用，得建一套完整的预处理、破碎、分选、提炼生产线，初期投资……至少得八十万。”
八十万。
陈凡心里快速盘算了一下。废品站现在账上的流动资金，满打满算也就四十万出头，还得留着付货款、发工资、交水电费。
“钱的事，我来想办法。”说话的是视频连线里的苏晴。
所有人都看向屏幕。
苏晴坐在上海的办公室里，背景是一整面落地窗，窗外是陆家嘴的天际线。她今天穿了身浅灰色的职业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梳在脑后，看起来干练又疏离。
“凌总离开前交代过，如果‘轮回’在技术升级上有资金需求，她个人可以以借款形式提供支持，年化利率按银行同期贷款基准利率算。”苏晴的语气完全是公事公办，“当然，需要正式的项目计划和还款方案。”
林悦眼睛一下子瞪圆了：“真、真的？”
“商业借贷，不是无偿捐赠。”苏晴纠正她，“所以你们的项目计划书，得做得扎实。”
“没问题！”林悦激动得脸都红了，“我今晚就改！保证把技术可行性、市场前景、投资回报期全算清楚！”
陈凡看着这一幕，心里有点感慨。
凌薇做事，永远是这样——给你支持，但不给你施舍。让你必须自己把路走扎实，把账算明白。
“我也有个想法。”林溪溪突然开口。
所有人都看向她。
这个富二代大小姐，自从卖掉跑车、交了那笔说不清是投资还是学费的钱之后，整个人都变了。不再整天嚷嚷着要“投资回报”，反而开始认认真真跟着文师傅学木工，跟着虎哥学废品分类，手上磨出了茧子，胳膊上还被木刺扎了好几次。
“二手家具店，现在主要是靠街坊邻居和路过的人。”林溪溪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短视频App，“但我看了数据，这个平台上，做旧物改造、手工dIY的账号，粉丝量大的一个月能接十几条广告，带货量也惊人。”
她把手机推到桌子中间，屏幕上是一个叫“老木匠的日常”的账号，粉丝两百多万，最新一条视频是改造一个破旧樟木箱，点赞三十多万。
“咱们能不能也开个账号？”林溪溪眼睛亮亮的，“我出镜，文师傅当技术指导，拍咱们怎么收旧家具、怎么设计改造、最后变成什么样。流量做起来了，不仅能给店里引流，还能接定制订单，甚至……可以做自己的品牌。”
晓雪第一个响应：“这个好！现在很多人喜欢这种有故事的老物件，就是不知道怎么找靠谱的渠道。”
“拍摄和剪辑我可以帮忙。”林悦举手，“我们社里有个同学是短视频社团的，设备和技术都现成。”
陈凡看向视频里的苏晴。
苏晴沉吟了几秒：“内容定位要清晰。是单纯展示手艺，还是融入环保理念？是走治愈系慢节奏，还是快节奏的改造爽点？账号人设、内容规划、变现路径，这些都需要完整的方案。”
“方案我来写！”林溪溪抢着说，语气里难得没了以前的骄纵，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兴奋，“我大学辅修过新媒体营销，虽然……虽然以前没正经用过。”
“那就试试。”陈凡拍了板，“林溪溪负责账号整体策划和出镜，林悦负责技术支持和部分剪辑，晓雪配合提供改造案例和店铺衔接。先做三期内容看看效果。”
“耶！”林溪溪高兴得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会议进行了一个多小时。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从电子废弃物回收的技术细节，聊到二手家具直播带货的选品策略，从废品站散户网络的管理优化，聊到未来能不能做废塑料再生颗粒的深加工。
没有严格的议程，没有上下级的拘谨，更像是一群年轻人围在一起，兴奋地畅想一个共同的未来。
陈凡大多数时候在听，偶尔插几句话，把跑偏的话题拉回来，或者在几个想法冲突时做个决断。
他渐渐意识到，这就是赵曼老师说的那种“非正式的董事会”——每个人都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贡献想法，彼此补充，彼此激发。
会议快结束时，晓雪突然轻声说：“其实……咱们现在最缺的，是一个能把所有这些零散业务串起来的人。”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废品回收是基础，二手改造是延伸，电子废弃物是技术升级，未来的分拣线是效率革命。”晓雪掰着手指数，“但这些业务之间，现在是各干各的。如果能有个人，从更高维度做资源整合和战略规划……”
她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懂了。
这个人，需要懂技术，懂市场，懂管理，还要有足够的格局和视野。
陈凡脑子里闪过一个名字。
但他没说出口。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陈凡说。
门推开，周玲站在门口，有些局促地绞着手指。她今天穿了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带着紧张的红晕。
“陈、陈老板，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开会……”周玲声音很小，“我……我有点事想跟你说。”
“周玲姐，进来坐。”晓雪起身，拉过一把椅子。
周玲犹豫了下，还是走进来，在椅子上坐下，从怀里拿出一个用旧报纸仔细包着的本子。本子很厚，边角都磨毛了。
她小心翼翼打开报纸，露出里面一个硬壳笔记本，封面是某家银行前年的赠品，上面还印着“财源广进”四个金字。
“这是……”陈凡看着她。
周玲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起很大勇气，把笔记本推到桌子中间，翻开第一页。
上面是手写的标题，字迹工整，一笔一划写得很认真：
《关于在清河社区开展“废品智能分类+便民回收点”试点的合作建议书》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建议人：周玲（清河社区居民，受助人）”
会议室里安静得能听见外面电锯的嗡嗡声。
所有人都看着那本手写的建议书，又看向周玲——这个一个月前还在为儿子医药费绝望哭泣的单亲妈妈。
“我……我这段时间，在废品站帮忙，也送小斌上学，在社区里走动。”周玲的声音还是有些抖，但眼神很坚定，“我发现咱们社区，还有附近几个老小区，很多人家里有废品要卖，但要么不知道往哪儿送，要么嫌麻烦就扔垃圾桶了。”
她翻开笔记本下一页，上面是她手绘的社区地图，标注了每栋楼的位置，还有用红笔圈出来的几个点。
“这几个地方，都是老人多、租户多的地方，废品产生量大，但回收最不方便。”周玲指着地图，“我就想……如果咱们废品站能在这些地方设几个固定的便民回收点，放几个分类垃圾桶，再印些宣传单，告诉居民什么废品能卖、什么价格、什么时候有人来收……”
她又翻了一页，上面是她手写的价格表、收运时间表，甚至还有一张她设计的简易宣传单草图。
“这样不仅能给废品站增加货源，还能让居民养成分类习惯，减少垃圾混投。”周玲越说越顺，“而且……而且我算过了，一个回收点，初期投入就是一个分类垃圾桶、一把秤、一些宣传单，成本不高。我可以负责这几个点的日常维护和宣传，不要工资，就当……就当是报答陈老板和晓雪的恩情。”
她说完，整张脸都红透了，手指紧紧攥着衣角，不敢看任何人。
会议室里还是安静。
然后，林悦第一个鼓起掌来。
接着是晓雪，林溪溪，连视频里的苏晴都轻轻拍了两下手。
陈凡看着那本手写的、字迹工整的建议书，看着那些手绘的地图和表格，再看向周玲——这个曾经被生活压垮，现在却挺直腰板，努力想要回报、想要创造价值的女人。
他突然明白了“万物循环”更深一层的含义。
不仅是物质的循环，更是人的循环——给一个跌入谷底的人一点光和希望，她就能站起来，变成照亮别人的光。
“周玲姐，”陈凡开口，声音很郑重，“这份建议书，写得非常好。具体怎么落地，我们需要详细规划，但大方向我完全赞同。”
周玲猛地抬头，眼睛瞬间就红了：“真、真的？”
“真的。”晓雪握住她的手，“不过不要工资不行。这是正经工作，该给的报酬必须给。”
“对。”林溪溪插话，“而且我觉得，这个模式如果能跑通，完全可以复制到其他社区。周玲姐，你以后可能就是咱们‘社区回收事业部’的负责人了！”
周玲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但她用力抹掉，使劲点头：“我……我一定好好干！陈老板，晓雪，我……我也想学点东西，帮点忙，我不想一直是个被帮助的人。”
她说这话时，腰杆挺得笔直，眼睛里闪着光。
那种光，陈凡在很多人的眼睛里都见过——在虎哥第一次靠自己劳动拿到奖金时，在李强被委以重任时，在林悦的实验取得突破时，在晓雪提出邀请凌薇做顾问时。
那是人找到了自己价值的光。
会议散了。
林溪溪拉着林悦去拍第一条短视频的素材，周玲抱着她那本珍贵的建议书，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边走边擦眼泪，但嘴角是上扬的。
晓雪留下来收拾会议室。
陈凡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阳光下忙碌的废品站——文师傅在刨木头，虎哥在卸货，李强在记账，几个散户推着三轮车来卖废品，虎哥笑着递烟，称重，付钱。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
而这一切的核心，正在从“陈凡一个人扛”，慢慢变成“一群人一起走”。
手机震了一下。
陈凡掏出来看，是苏晴发来的微信，只有一句话：
“凌总说，顾问的事，她考虑一下。另外，她让我提醒你——赵老六今天上午，去了市环保局。”
陈凡盯着这条信息，眉头慢慢皱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但他突然感觉到，这片阳光下，阴影正在悄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