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孙德旺准时出现，脸上依旧是那副职业化的、略带压迫感的笑容。
他仔细查看了陈凡提供的分拣报告和照片，先是夸赞分类细致，随即话锋一转，指向了估价。“陈老板，你这是零售价。我们要的是长期合作的‘渠道价’。”他伸出三根手指，“在你估价基础上，再下浮八个点，结算周期可以谈到次月15号。这是我们的最终诚意。”
八个点？次月15号？陈凡心沉了下去。这条件比昨天透露的还要苛刻，按此计算，这单生意毫无利润可言，纯粹是为安泰处理垃圾，还得垫付大量资金。
“孙经理，”陈凡保持语气平稳，“这个价格，我们覆盖成本都困难。合作要双赢，才能长久。”
孙德旺靠在椅背上，笑容淡了些：“陈老板，眼光要放长远。有了安泰这个稳定大客户，你的设备、厂房利用率才能上来，这叫规模效应。城南城西，可不止你一家盯着这块肉。”
谈判陷入了僵局。孙德旺吃准了陈凡需要大单撑场面，姿态强硬。陈凡不愿做亏本买卖，那违背商业逻辑，也对不起跟他干的兄弟。
办公室里的空气有些凝滞。陈凡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破局点。安泰的料整体品质确实不错，但按常规金属计价，利润空间已被压到极限。除非……这批料里，有被忽略的、更高价值的东西。
他忽然想起昨天捡到的那张内部转移单，上面手写的“批号xt-11，含实验尾料，注意分类。”
“实验尾料”…… “xt-11”……
电光石火间，一段几乎被遗忘的记忆猛地跳了出来！那是大二时旁听材料系一门选修课，教授在讲特种合金应用时，曾提到过几个国内外常用的实验合金代号前缀，其中就有“xt”系列，多指一些添加了稀有金属、进行性能测试的高端合金变种！对，当时教授还举例说，某些“xt”批号的废料，其稀有金属价值可能远超合金本身的基础价值！
难道……
陈凡的心脏骤然狂跳起来，但脸上却迅速恢复了平静，甚至比刚才更加沉稳。他抬头看向等待答复的孙德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似乎在重新权衡。
“孙经理，”陈凡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有力，“您说的规模效应，我认同。但合作要双赢，价格必须合理。”
孙德旺眉头微皱，以为陈凡要拒绝。
陈凡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不过，在谈价格之前，有个技术性问题需要先厘清。这关系到我们评估这批废料——乃至未来长期合作——的价值基础。”
“技术问题？”孙德旺愣了一下。
“是的。”陈凡站起身，走到门口，对院子里的虎哥道：“虎哥，把昨天从那车安泰废料里，单独分出来的那袋‘颜色暗沉、质地偏脆、断口有细密纹路’的深灰色碎屑拿过来。”
他早就留意到那些不同寻常的碎屑，出于谨慎让虎哥单独装了袋。
很快，虎哥提来一个透明密封袋，里面装着约两三公斤暗灰色金属碎屑。
陈凡将袋子放在孙德旺面前的桌子上，直视对方：“孙经理，您是专业人士。这种色泽、断口形态，以及它极佳的耐腐蚀性，是普通不锈钢或合金钢边角料该有的特征吗？”
孙德旺盯着那袋碎屑，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一下，眼神闪过一丝慌乱。他当然知道公司偶尔会接一些高要求的特种合金零件订单，加工中产生的微量碎屑混入普通废料是管理难点，下面人未必认识，也常瞒报。难道……
陈凡捕捉到了对方细微的神色变化，心中更有把握，他趁热打铁，语气笃定：“如果我没看错，这应该是贵公司某些特殊订单留下的‘实验尾料’吧？比如，批号可能类似‘xt’开头的系列？这里面含有的某些稀有金属成分，其价值，和普通废钢恐怕不是一个量级。混在一起按废钢价处理，对贵公司是资产流失，对我们而言，按那个价格收，也不公平。”
“xt”批号几个字从陈凡嘴里说出来，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孙德旺强装的镇定。他额角渗出了细汗，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起来。对方不仅挑出了特殊料，竟然连可能涉及的内部批号前缀都点了出来！这绝不是瞎蒙！
“陈老板，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们管理很规范……”孙德旺还想辩解，但气势已弱。
“规范与否，贵公司内部清楚。”陈凡语气不容置疑，“我的提议是：我们今后的合作，常规废料按合理的批发价结算。但必须建立预检机制。像这类高价值特殊材料碎屑，必须单独分拣、鉴定，按质论价。这样，贵公司避免了损失，我们也能获得应有的回报。这才是可持续的合作。”
孙德旺沉默了，脸色变幻。对方点到了痛处。继续压价已无意义，反而可能激怒对方，把事情闹大影响公司声誉。他需要重新评估，也需要一个台阶。
就在这时——
办公室窗外，废品站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汽车引擎声。
一辆黑色的奔驰轿车缓缓停下。车窗降下，驾驶座上的凌薇侧过头，目光平静地投向办公室，与陈凡的视线有一瞬间的交汇。她抬起手，清晰利落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随即升上车窗，驾车离去。
整个过程不过十几秒。
孙德旺也看到了车，看到了手势，更看到了陈凡望向窗外时，那副了然于胸的沉静。他忽然感到后背有些发凉。这个陈凡，不仅技术眼光毒辣，背后的水，似乎也深不可测。
谈判的天平，彻底倾斜。
最终，双方达成了新的协议：常规废料价格下浮三个点，结算周期次月10号。同时约定，对废料中可能混入的高价值特殊材料，建立单独分拣和计价机制。
孙德旺签字时，笑容勉强。送他离开后，陈凡回到办公室，刚拿起水杯，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条短信，来自凌薇那个上海的号码：
“看来你发现了。xt-11的料，价值在钽和钨。合作处理，有兴趣吗？”
陈凡看着短信，缓缓吐出一口气。
破局，靠的是他自己从细微处捕捉的信息和专业知识。而凌薇的短信，此刻更像是一种对同行能力的确认，以及指向更专业领域合作的邀约。
他回复了三个字：“愿闻其详。”
然后将手机收起，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正在崛起的厂房。路，似乎又清晰了一些，也更具挑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