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六点五十,陈凡站在了Z大工程实验楼后面。
秋风吹过,法国梧桐宽大的叶子已经泛黄,边缘开始卷曲,簌簌地响着。路灯还没完全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渐浓的暮色中晕开,勉强照亮这条他曾经走过无数次的静谧小道。
空气里有淡淡的草木清苦味,混合着远处教学楼隐约传来的铃声。一切都熟悉得让他有些恍惚,仿佛时光倒流,他还是那个背着书包、赶着去上晚自习或者泡实验室的学生。
第三棵梧桐树。他很容易就找到了。树干上那块巴掌大、形似地图的灰白色疤痕还在,甚至旁边他用小刀刻下的、早已模糊不清的缩写“cF”,也还依稀可辨。
陈凡走到树下,站定。周围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落叶声。他看了看手机,六点五十五分。
凌薇约他七点在这里见面。
她说要给他看些东西,关于她二叔的意图,关于那五十万的单子。
陈凡靠在粗糙的树干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树皮上的疤痕。大学时代,他心烦或者遇到难题时,就喜欢来这里,靠着这棵树发呆。那时候的烦恼,无非是实验数据对不上、课程设计没灵感、或者下个月的生活费没着落。
和现在比起来,单纯得近乎奢侈。
现在,他面对的是一个来自千里之外、行事莫测的女总裁,一个暗中窥伺、不惜派商业间谍的“二叔”,一个价值五十万但迷雾重重的订单,还有扩建工地上千头万绪的具体问题。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六点五十七分。五十八分。五十九分。
梧桐道的另一头,始终没有人出现。
七点整。
陈凡的心微微沉了一下。凌薇那样的人,不像会迟到,更不像会爽约。除非……出了什么变故?
他又等了五分钟,十分钟。
路灯彻底亮了起来,在路面上投下他孤零零的影子。秋风更凉了,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他脚边。
凌薇没有来。
陈凡拿出手机,翻出那个上海的号码,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拨出去。凌薇之前挂断电话的干脆利落还历历在目,他不想显得过于急切。
也许,她临时有事?或者,这本身也是某种考验?
他正思索着,忽然,身后传来一个有些熟悉、带着不确定的温和女声:
“是……陈凡同学吗?”
陈凡猛地转身。
路灯的光晕下,站着一个中年女人。她看起来五十岁上下,穿着一件米色的薄呢外套,短发打理得整齐利落,面容温和,戴着一副细框眼镜,手里拿着一个普通的黑色公文包。她正微微眯着眼,有些不确定地打量着陈凡。
陈凡愣住了。
他认识这张脸。虽然岁月留下了痕迹,但轮廓和气质还在。
“赵……赵老师?”陈凡有些难以置信地开口。
赵曼,他大学时《机械原理与设计》课程的老师之一,也是当年系里学生科创项目的指导老师之一。她讲课细致,对学生要求严格但从不苛责,尤其鼓励动手实践,陈凡对她的印象很深。
“真的是你,陈凡!”赵曼老师脸上露出释然和欣慰的笑容,快步走过来,“我刚才从实验楼那边过来,老远看着背影就像,又不太敢认。好几年没见,你……”她的目光落在陈凡身上那件半新不旧、沾着些许灰渍的夹克上,顿了顿,笑容依旧温和,“变结实了,也黑了点。”
“赵老师,您怎么在这儿?”陈凡连忙站直身体,那种面对师长时本能的尊重和一丝拘谨又回来了。
“我一直在学校啊,带研究生,做点项目。”赵曼老师笑着,目光却若有所思地在他脸上停留,“倒是你,毕业之后……听说你去了一家不错的制造企业?怎么……”她没有问下去,但眼神里的关切和疑问很明显。
陈凡知道赵老师听说的“不错企业”是哪里,那是他毕业时签的单位,也是后来因为家庭变故、女友压力等诸多原因,最终没能去成的地方。他笑了笑,笑容里有些复杂:“没去成。后来……做了点别的。”
他没具体说“收废品”,倒不是觉得丢人,只是觉得三言两语解释不清,也不想在这种偶遇场合多谈自己的落魄。
赵曼老师何等敏锐,见他神色,便不再追问,转而道:“今天能碰到你,真是巧了。我正要找你呢。”
“找我?”陈凡更意外了。
“是啊。”赵曼老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信封,从里面抽出一张折叠着的、边角已经有些磨损的彩色印刷品,递给陈凡,“看看这个。”
陈凡接过来,展开。
是一张有些年头的活动海报。标题是“第七届全国大学生环保科技创意大赛”。海报下方,是一张获奖团队合影。照片像素不高,但依然能看清,前排中间捧着奖杯的几个年轻人里,有一个穿着简单白t恤、笑容腼腆却眼神明亮的男生。
那是大二时的陈凡。
他旁边,站着一个扎着马尾、同样笑容灿烂的女生,手里举着他们团队设计的“低成本废旧电器金属智能分拣装置”模型。
陈凡的手指抚过照片上那个略显稚嫩的自己,还有那个模型。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那个为了一个传感器选型熬夜查资料的夜晚,那个在简陋实验室里一遍遍调试机械臂程序的下午,还有领奖时那份混合着疲惫与巨大成就感的喜悦……
“您还留着这个。”陈凡的声音有些低哑。
“当然留着。”赵曼老师的眼神里带着追忆和赞赏,“你们那个项目,是我带过的最有想法、也最扎实的学生作品之一。尤其是你提出的那个基于图像识别和简易机械臂联动的分拣思路,成本低,可行性高,当时评委评价很高。可惜啊……”她轻轻叹了口气,“后来你们团队毕业,项目也就搁置了,专利也没申请。”
陈凡默然。那时候年轻,只觉得比赛获奖就是终点,根本没想过产业化或者知识产权保护。毕业的洪流一来,大家各奔东西,那个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模型,最终恐怕也沦为了实验室角落的“废品”。
“不过,我今天找你不是为了怀旧。”赵曼老师收敛了感慨的神色,语气变得认真起来,“市里下个月要举办一个‘小微企业转型升级与绿色循环经济经验交流会’,主办方邀请我们学校推荐一些有代表性的、在实践一线做出成绩的校友去做分享。我第一个就想到了你。”
“我?”陈凡愕然,“老师,我现在……这不算什么成绩吧?”他指了指自己,又下意识地看了看远处灯火通明的教学楼,感觉自己与这里格格不入。
“怎么不算?”赵曼老师正色道,“我听说了一些你的事。把一个小小的废品回收站,做出规范,做出创新,还开始扩建,引入新设备,解决实际问题。这不就是‘转型升级’和‘绿色循环’最生动的实践吗?比很多纸上谈兵的案例更有价值。”她看着陈凡,眼神里是纯粹的鼓励和期待,“去讲讲吧,讲讲你怎么在实际困难里应用你的专业知识,怎么把‘废品’看成‘资源’,怎么在最低的起点上,做出最扎实的尝试。这对很多迷茫中的小企业主,甚至对学校里的学生,都会有启发。”
陈凡被赵曼老师这番话打动了。不是因为她话语里的赞扬,而是因为她话里那种对“实践价值”的认可。这几个月,他埋头在废品堆和工地里,几乎忘记了外界如何看待他选择的这条路。此刻赵老师的邀请,像一束光,照见了他这条路并非全然灰暗,也可能有被认可、甚至能影响他人的价值。
“我……我怕我讲不好。”陈凡实话实说,他从未在那种正式场合做过分享。
“没关系,就讲你最真实的经历和思考。”赵曼老师拍拍他的肩膀,“时间定在下周五下午,地点在市中小企业服务中心。我把具体通知发你邮箱?你原来的校园邮箱还能用吗?”
陈凡报了一个常用的邮箱地址。赵曼老师记下,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巧的银色U盘,递了过来。
陈凡接过U盘,有些疑惑:“这是……”
“这是凌薇的爷爷,凌老先生临终前托我转交给你的。”赵曼老师的声音压低了些,神色郑重。
陈凡的心脏猛地一跳。凌薇的爷爷?凌老先生?他从未见过,甚至没听说过这个人。
“凌老先生以前是咱们省里有名的老工程师,也是咱们学校的客座教授,专门研究重型机械和资源回收设备。他晚年一直在做一个关于模块化、智能化废旧金属处理线的设计,可惜没完成。”赵曼老师看着陈凡手里的U盘,眼神复杂,“他病重的时候,我去看望他,他特意把这个交给我,说‘这里面的东西,只有那个Z大工程系叫陈凡的孩子能看懂,也只有他,可能真的会去用它’。他让我一定找机会交给你。”
U盘在陈凡手心里,冰凉,却仿佛有千斤重。凌薇的爷爷?指定交给他?只有他能看懂?
这一切的巧合和关联,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和更深的困惑。凌薇的接近,凌薇二叔的刺探,现在又是凌薇爷爷临终前的托付……凌家,到底和他,和他这个小小的废品站,有什么渊源?
“凌薇她知道这个U盘吗?”陈凡忍不住问。
赵曼老师摇摇头:“我不清楚凌薇知不知道。凌老先生把U盘给我的时候,只说交给你。至于凌薇那孩子……”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她接手凌峰科技不容易,她二叔那边……哎,有些事,你以后或许会明白。这个U盘里的东西,你看过之后,自己判断。”
她看了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还得回实验室看看学生的数据。交流会的事,你考虑一下,尽快给我答复。U盘里的东西,你有空了仔细看看。”
赵曼老师又叮嘱了几句,便转身朝着实验楼的方向走去,身影很快融入路灯与树影交织的校园夜色中。
梧桐树下,又只剩下陈凡一个人。
他低头,看着左手捏着的泛黄旧海报,照片里年轻的自己眼神充满希望;右手握着那个冰凉的银色U盘,里面藏着一位陌生老人临终的、指向不明的托付。
凌薇没有来。
但赵曼老师来了,带来了一个分享经验的邀请,和一个更加扑朔迷离的谜团。
风大了些,卷起更多的落叶。陈凡将海报小心折好,和U盘一起放进内袋。
他最后看了一眼第三棵梧桐树,树干上的疤痕在路灯下沉默着。
然后,他转身,朝着校门外,朝着他那片堆满废品、机器轰鸣、却也正在努力孕育新生的“轮回”之地走去。
身后,是沉淀着知识与回忆的静谧校园。
前方,是混杂着尘土、汗水、竞争与未知机遇的沸腾现实。
而手中的U盘,像一把不知通往何处的钥匙。
他得回去,打开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