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师傅是第二天上午来的。
老头儿快七十了,背有点驼,但一双眼睛亮得慑人,看东西时习惯性地微微眯起,像在瞄准。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手里提着一个老式的黑色人造革工具包,边角都磨得发白。
陈凡把打包机的图纸,特别是侧防护板那部分的细节图,铺在临时搭起的工作台上。老刘师傅没急着看图纸,先围着那台灰蓝色的打包机转了两圈,伸出满是老茧和机油痕迹的手,这里敲敲,那里摸摸。
“嗯,用料实在,框架是整体焊接的,够结实。”老刘点点头,声音沙哑,“这侧板……确实是后加的模块。看见没,这排螺栓,规格比主机用的要小一号,说明设计的时候就没把它算在主承重结构里。”
他这才走到工作台前,拿起那张零件图,掏出一副老花镜戴上,仔细看了半晌。
“图纸画得细。”老刘师傅评价道,“材料是q235b,五毫米厚的冷轧板,折弯成型,里面加了四道竖向加强筋……嗯,这结构,防个普通碰撞、挡点飞溅的碎料是够了,本来也不是承重件。”
陈凡心里有了底:“刘师傅,您看,能不能在不影响它防护功能的前提下,把厚度减薄一些?或者改变一下加强筋的布局,让整体宽度能往里收个两三公分?”
老刘摘下老花镜,看了陈凡一眼:“小伙子,懂行啊。减薄板子是最笨的办法,强度降得厉害。改筋的布局……”他又看了看图纸,手指在几个连接点比划了一下,“这四道筋是均匀分布的,跟里面主机框架的螺栓孔是对应的。要是动筋的位置,螺栓就得重新打孔,可能伤到主机框架的漆面甚至母材,不值当。”
陈凡的心往下沉了沉。难道真的没法改?
“不过嘛,”老刘话锋一转,指了指防护板靠近底部的一个区域,“你看这儿,图纸上标了,这底下十公分高的一段,是纯粹蒙板,没加筋。为啥?因为这一段后面是打包机的液压油底壳检修口,平时不用打开,真检修的时候,这整块侧板都得拆下来。”
陈凡眼睛一亮:“您的意思是……”
“把这一段,往里切进去一个斜角。”老刘用手在防护板底部比划着,“切个五公分深、十公分高的梯形缺口。从正面看,整体宽度没变,不影响美观和上部防护。但从侧面看,机器摆进去之后,这切掉的一块刚好让出来一点空间。我估摸着,这么一来,整体宽度相当于减少了三公分左右。再加上安装的时候,螺栓不要拧到死,让板子有半公分以内的内倾余量……两样加起来,五公分的富余,能给你腾出来。”
陈凡顺着老刘的思路在脑子里快速构建图形。这办法巧妙!不是蛮干地削减材料,而是利用结构和安装上的细节做文章,既保留了主要防护功能,又解决了空间问题。
“刘师傅,这活儿,您能做吗?需要什么设备?多少钱?”陈凡直截了当地问。
老刘伸出三根手指头:“三百。我自带角磨机、焊机和测量工具。半天功夫。但丑话说前头,切割和修边我得做,最后的调校安装,得你们自己的人配合,螺栓的预紧力有讲究,太松了晃,太紧了没余量。”
“行!”陈凡毫不犹豫,“就按您说的。黄毛,给刘师傅打下手,全程听刘师傅指挥!”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老刘师傅也是个爽快人,谈好价,打开他那百宝箱似的工具包就开干。先是用划针和直角尺在防护板上精准定位,接着刺耳的角磨机声响彻院子,钢铁摩擦溅起一簇簇耀眼的火花。
陈凡没一直守着,他还有别的事要忙。新厂房的基础墙已经开始砌了,砖混结构,双墙带保温层。负责施工的王老板是虎哥介绍的,四十多岁,手底下有支十来个人的队伍,干活还算利索。
但今天上午砌墙时,出了点小问题。
“陈老板,你过来看看。”王老板蹲在已经砌了一米多高的墙角,指着墙体中间预留的一个方形孔洞,“这个穿线管预埋洞,按图纸是在这个位置。但我们刚才发现,这面墙后面,正好对着老厂房那根加固过的混凝土柱子。柱子比墙厚,凸出来一块。到时候线管从这儿穿过去,拐那个急弯,怕是施工麻烦,以后维修更麻烦。”
陈凡看着那个孔洞,又看看后面隐约可见的粗大混凝土柱。这确实是个问题。厂房布线,强电弱电各种管线不少,如果拐弯太急,穿线难度大,线缆容易损伤,而且不利于散热。
“图纸上没标这根柱子?”陈凡问。
“标是标了,”王老板摊开图纸,“但标的是柱子中心线。咱们砌墙是以柱子外皮为基准往外让的。这穿线洞的位置,是设计院按标准间距布的点,没考虑到柱子凸出的这部分。”
标准设计和现场实际情况的冲突。这是施工中常遇到的问题。
陈凡盯着那个位置,大脑快速调取着大学时学过的建筑构造和工厂设计相关知识。教室里教授的讲解,课程设计时翻阅的图集,还有在Z大实验室见过的各种管线铺设方式……那些沉寂了几年的知识,此刻像被触动的弦,嗡嗡作响。
他蹲下身,从旁边拿起一块废砖头和半截粉笔,在地上画了起来。
“王老板,你看这样行不行。”陈凡一边画一边说,“这个穿线洞,我们不移位。但是,在墙体内侧,从这个洞开始,我们用轻质砖斜着砌出一个导角。”
他用粉笔在地上画出墙体剖面:“比如,洞口的尺寸是200x200。我们在内侧,用砖砌出一个喇叭口,把洞口扩大到300x300,但扩大的部分不是直上直下,是带一个四十五度的斜面。这样,从外面看,洞口还是标准的200x200,不影响外面安装盖板。但从里面看,洞口变大了,而且有了一个平滑的过渡斜面。”
他抬起头,看向王老板:“线管从里面过来,先进入这个大喇叭口,再通过那个200x200的标准洞穿出去。因为入口是斜的、变大的,相当于给了线管一个缓冲和引导的区域,拐那个急弯的难度就小多了。而且内部空间大了,以后万一要更换线缆,操作空间也足。”
王老板盯着地上那个粉笔画的简图,看了足有半分钟,然后猛地一拍大腿:“妙啊!陈老板,你这脑子怎么长的?这法子好!不挪洞,不伤结构,就是多费几块砖、一点人工,但省了大麻烦!这活儿我们能干,而且干出来肯定漂亮!”
他看陈凡的眼神都不一样了,带着明显的佩服:“怪不得虎子说你是文化人,这办法,我们这些老施工可想不出来。这就叫……叫什么来着?对,技术优化!”
陈凡笑了笑,没多说。这只是基本的结构优化思路,但在实际的施工现场,往往就需要这么一点基于专业知识的变通。
王老板是个行动派,立刻招呼工人:“二奎,过来!按陈老板说的,改一下这片的砌法!轻质砖准备几块,砂浆重新拌!”
工人们忙碌起来。陈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看着工人们按他说的思路开始调整砌筑方式。那种久违的、用专业知识解决实际问题的成就感,悄然涌上心头。
“厉害啊,陈老板!”王老板递过来一根烟,“你这水平,窝在这收废品,屈才了。”
陈凡摆摆手,没接烟:“王老板过奖了,混口饭吃。能把眼前这摊事干好,我就知足了。”
就在这时——
“嘎吱——!”
一阵刺耳又嚣张的刹车声,猛地从废品站大门口传来,打断了施工的噪音。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扭头看去。
只见一辆通体粉色的跑车,以一种近乎蛮横的姿态,猛地刹停在废品站门口不算宽敞的空地上。车标是个盾形框着一匹马,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流线型的车身低矮,颜色扎眼得与周围灰扑扑的环境格格不入。
车门像翅膀一样向上掀开。
一只踩着银色细高跟鞋的脚先迈了出来,接着,一个高挑的身影从车里钻出。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孩,看起来二十出头,一头栗色的长发烫着时髦的大卷,随意披散在肩头。她脸上化着精致的妆容,五官明艳,但眉眼间带着一股毫不掩饰的骄矜。身上穿的不是工装,而是一件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米白色风衣,里面是黑色紧身连衣裙。
她下了车,随手“砰”地一声关上那扇炫酷的车门,然后微微蹙起眉,用手在鼻尖前扇了扇,仿佛空气中飘散的尘土和淡淡的金属机油味让她很不适应。
接着,她的目光扫过院子,扫过堆积的废品,扫过忙碌的工人,最后落在了陈凡身上——或者说,落在了陈凡身边那台刚刚改造完侧板、崭新锃亮的打包机上。
她踩着那双看起来就不适合走这种路的高跟鞋,却走得很稳,一步一步,径直朝着陈凡和那台打包机走过来。高跟鞋敲击水泥地面的声音,清脆,有节奏,带着一种闯入者的气势。
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不少。工人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好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像从时尚杂志里走出来的女孩。
她在距离打包机两三米的地方停下,上下打量了机器几眼,嘴角撇了撇,那抹弧度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然后,她开口了,声音清脆,但话却像带着刺:
“就这破铜烂铁?”
她瞥了眼陈凡,眼神像是在看什么不起眼的东西。
“我家别墅后院,那个专门扔园艺垃圾的定制不锈钢垃圾桶,都比你这玩意儿贵。”
话音落下,她从风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随手一抛。
那东西划出一道亮闪闪的弧线,朝着陈凡飞来。
陈凡下意识地接住。
入手沉甸甸,冰凉。低头一看,是一个金属打火机。但又不是普通的打火机,外壳是某种深色的金属,可能是钛合金,上面镶嵌着一圈细碎的小钻,在阳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造型很前卫,带着明显的现代工业设计感,但也透着一股浮夸的奢华。
女孩——林溪溪,抬着下巴,用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看着陈凡,语气里带着施舍和挑衅混合的味道:
“听说你手艺不错?喏,这个给你练练手。”
她顿了顿,红唇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要是连这么个小玩意儿都改不好……”
“那你以后,也别叫什么陈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