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早上七点半。
老林废品站隔壁的空地上,挖掘机的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像个苏醒的巨兽。虎哥戴着黄色安全帽,站在驾驶室旁,手里挥着一面小红旗。
“左边,再往左打半米!好!停!”
钢铁挖斗稳稳落下,利齿嵌入破旧棚子的木梁,轻轻一勾,整片腐朽的屋顶就“哗啦”一声塌下来,扬起一片陈年的灰尘。
陈凡站在空地边缘,手里捧着个保温杯,杯子里是晓雪早上熬的小米粥。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灰的工装,袖口沾了点机油,但整个人站得笔直。
阳光正好,秋高气爽。
“动了!终于动了!”黄毛在旁边兴奋地搓着手,他身后站着七八个工人,都是这几天临时招来的附近居民,每人一天一百二,管两顿饭。这工资在本地不算低,活儿也实在,所以报名的人不少。
林晓雪从废品站里小跑过来,手里还拿着记账的本子。她今天把长发扎成了利落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脸颊因为跑动泛着健康的红晕。
“陈凡,第一批水泥和砖头下午两点送到,我跟车去结账。”她喘了口气,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正在倒塌的棚子,“真拆了。”
“嗯。”陈凡喝了口粥,温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也定了心。他看向晓雪,“路上注意安全,让李强跟你一起去,他力气大,能帮着点数。”
“知道啦。”晓雪应着,目光却落在他沾了灰的衣领上,下意识想伸手去拍,手抬到一半又缩回来,只轻声说,“你……你也注意安全,离挖掘机远点。”
话刚说完,废品站门口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一辆绿色的邮政快递面包车停在路边,司机探出头喊:“陈凡!有你们家大件包裹,出来签收一下!”
陈凡一愣。这几天他没网购任何东西,扩建用的建材都是走专车物流,不会走邮政。
他和晓雪对视一眼,两人一起朝门口走去。
快递员已经下了车,正费力地从车厢里拖出一个长方形的木箱子。箱子大约一米二长,半米宽,三十公分高,外面用加固木条钉得严严实实,看分量就不轻。
“这是……”陈凡上前看了看面单。
寄件人栏,打印着一行清晰的黑体字:凌薇(上海凌峰科技)。
收件人地址和电话,确确实实是“老林废品站”和陈凡的手机号。
陈凡的心跳快了一拍。
三天前那个冷清的电话,五十万的邀约,还有他说“等样品和报告”时对方干脆的挂断——所有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但他没想到,对方寄来的不是“样品”,而是这么大一个木箱。
“麻烦您了。”陈凡定了定神,在快递单上签了字。快递员帮着把木箱搬到院子里的空地上,开着车走了。
虎哥、黄毛,还有几个好奇的工人都围了过来。
“陈哥,这啥啊?这么老大个箱子。”黄毛围着木箱转了一圈,伸手敲了敲,木头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凡没说话,他从工具间找来撬棍和锤子,深吸一口气,开始小心地撬开木箱顶部的钉板。
木屑簌簌落下,松木特有的清香味混着防震泡沫塑料的化学味飘散出来。当最后一块盖板被掀开时,所有人都看见了里面被厚厚泡沫包裹着的东西——
那是一套银灰色的仪器。
主体是个三角形的金属支架,上面固定着精密的光学镜头和激光发射口,旁边还配有便携式电子显示屏、水准泡、以及一堆看不懂的旋钮和接口。所有金属部件都泛着冷冽的工业光泽,连接线用束线带扎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高级货。
“这……这是测绘仪器吧?”一个五十多岁、以前在建筑队干过的工人老张凑近了看,声音里带着惊讶,“还是进口的牌子,我认得这个标,瑞士的,贵得很!”
陈凡蹲下身,小心地拿起放在仪器旁的一本硬壳说明书。封面是英文,但他一眼就看到了型号:Leica tS16。
他大学时在工程系的实验室见过这个牌子的老款,教授当时说,一台能买辆不错的轿车。而眼前这套,明显是最新的全站仪,精度和功能都要强得多。
“测绘仪器?”林晓雪也蹲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冰凉的金属外壳,又看向陈凡,“那个凌薇……寄这个来干什么?这不是废品啊。”
陈凡眉头紧锁,他也想不明白。他放下说明书,又在箱子里翻了翻,除了厚厚的泡沫,没有其他东西。
没有样品,没有报告,没有只言片语的解释。
只有这套昂贵、崭新、和废品站格格不入的精密仪器。
“难道……这就是‘样品’?”黄毛挠着头,“让咱们拆了这个当废料卖?不能吧,这玩意儿新的啊!”
“不对。”陈凡摇头,他仔细看着仪器的结构,目光落在它底部的可伸缩三脚架上,又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正在拆除的旧棚子,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他站起身,快步走到堆放工具的地方,拿回来一把卷尺和一个记号笔。
“虎哥,帮我个忙。”陈凡走到旧棚子还没拆完的一根承重柱旁,用卷尺量了量柱子的直径,又量了量它到旁边另一根柱子的距离,用记号笔在地上做了个标记。
然后他跑回木箱边,小心地取出那台全站仪,按照说明书上的快速指南,架好三脚架,调平,开机。
电子屏亮起,显示出一串英文菜单。
陈凡大学时学过基础测量,虽然几年没碰,但基本操作还记得。他调整镜头,对准刚才标记的点,按下测量键。
屏幕上立刻显示出一组精确到毫米的数据:水平距离:3.248米;垂直高差:0.015米。
他又测量了柱子的倾斜角度,结果显示:倾斜偏差:0.3度。
“原来是这样……”陈凡喃喃自语,眼睛却越来越亮。
这旧棚子年久失修,结构早就歪了,但肉眼很难判断具体歪了多少,哪根柱子是重点支撑。用这套高精度仪器,就能快速、准确地测绘出整个棚子的结构数据,知道哪里该重点拆除,哪里可以保留部分做临时支撑,确保拆除过程又快又安全,还能顺便把新厂房的地基基准点一起测了。
这不是废品,是工具。
是凌薇寄来的、专门用于“拆旧棚子”的工具。
“陈凡!这里!”林晓雪的声音突然从木箱另一侧传来,她半跪在地上,手里举着一张对折的白色硬卡纸,“塞在泡沫最底下,我刚才摸到的!”
陈凡赶紧走过去,接过卡片。
卡片是素白的,没有任何logo。打开,里面只有一行手写的字。
字迹很特别,不是女性的娟秀,而是利落、干脆、带着笔锋的硬笔行书,每一笔都像用尺子比着划出来的,透着股冷硬的劲儿:
“拆旧棚子用得上。算定金。”
没有落款。
但陈凡知道是谁写的。
他捏着卡片,指尖能感受到纸张挺括的质感。这轻飘飘的一张纸,加上箱子里那套价值不菲的仪器,传递的信息却重得像块石头。
凌薇不仅知道他在扩建,知道他在拆旧棚子,甚至还知道,他需要一套高精度的测绘工具来确保工程效率和安全性。
她像是个躲在幕后的观察者,把他这边的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然后,她扔过来一套昂贵的仪器,和一句“算定金”。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业务联系”了。这是一种近乎强势的“介入”,一种不容拒绝的“投资”。
“定金……”陈凡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扯出一个复杂的弧度。五十万订单的定金,是一套进口测绘仪?这手笔,这方式,都透着一股超出他当前认知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行事风格。
“她到底想干什么?”晓雪也看到了字条,脸上没了刚才的兴奋,反而多了层担忧,“又是打电话,又是寄这么贵的东西……陈凡,我心里有点慌。”
“我知道。”陈凡把卡片小心地收进口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安心。他抬头看向围观的工人们,提高声音:“没事了,大家都回去干活吧。虎哥,继续拆,注意安全。”
工人们散开了,但议论声没停,都在猜测这箱“高级货”和老板的关系。
陈凡重新蹲回木箱边,开始仔细检查仪器的每一个部件。他在大学实验室养成的习惯,对待精密设备,必须了解其状态和原理。
就在他拿起电子显示屏,检查背面接口时,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
废品站斜对面的马路拐角,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
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车很普通,常见的合资品牌,但停的位置很刁钻,恰好能观察到废品站门口和这片空地的大部分情况,又不容易被注意。
陈凡的动作顿住了。
那辆车,是什么时候停在那儿的?
他记得早上开工时,那边好像还没有车。
是路过?还是……
陈凡慢慢站起身,装作随意地活动脖颈,目光却牢牢锁定了那辆黑车。
大约过了十几秒,仿佛感受到了他的注视,黑车的发动机轻轻启动,没有开灯,没有鸣笛,悄无声息地滑出停车位,拐过街角,消失在了巷子深处。
就像它从未出现过一样。
陈凡站在原地,秋天的风吹过他沾着灰的工装,带来一丝凉意。
手里的全站仪金属外壳冰冷,口袋里那张卡片边缘有些硌人。
远处,挖掘机还在轰鸣,工人们的吆喝声、砖石倒塌声、铁锹碰撞声,汇成一片热闹的工地交响。
可陈凡却觉得,这片刚刚开始热闹起来的空地,仿佛被一道来自遥远城市的视线,轻轻地、却又实实在在地,笼罩住了。
凌薇。
这个名字,连同那套仪器、那张字条、还有那辆悄然离去的黑色轿车,一起沉甸甸地压进了他的心里。
她不仅仅是要谈一笔生意。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我看得到你,我了解你的需求,我甚至可以提前为你提供工具。
而这一切,都还只是“定金”。
陈凡缓缓吐出一口气,把全站仪小心地装回箱子。他抬起头,看向正在忙碌的晓雪,看向挥汗如雨的虎哥,看向这片尘土飞扬但生机勃勃的空地。
不管那个凌薇想干什么,不管这五十万的单子背后藏着什么。
脚下的路,还得一步一步,扎实地走下去。
扩建必须继续,废品站的生意不能停。
至于远方来的风和影子……
他握了握口袋里那张卡片。
“等着吧。”他轻声对自己说。
然后转身,走向那片正在被阳光和汗水重新塑造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