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卧牛坪的头顶。风势似乎被这极致的黑暗所激怒,发出更加凄厉的尖啸,裹挟着细密的冻雨,如同无数冰冷的钢针,无休止地抽打着覆盖物上残破的草帘,抽打着泥水中每一个僵硬的脊背。空气仿佛被冻结成了实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碴子,寒气顺着鼻腔、喉咙,一路刺进肺腑深处,冻得人五脏六腑都跟着打颤。覆盖物边缘,那几口顽强燃烧的土灶,此刻也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风中明灭不定,散发出的微弱热量如同风中残烛,瞬间就被无边的寒冷吞没。橘红的炉火光芒,从覆盖物缝隙间艰难透出,映照着一张张因寒冷、疲惫和高度紧张而扭曲变形的脸,如同泥塑木雕般凝固在黑暗里。
“火……火要不行了……”李老四的声音干涩嘶哑得几乎听不见,他半跪在炉灶旁,徒劳地用木棍拨弄着那堆苟延残喘的余烬。火星微弱地跳动着,却引不燃任何东西。角落里,那堆最后的、珍贵的干柴早已化为灰烬。他只感到一种灭顶的绝望——没有火,就意味着没有热量,没有驱散湿冷寒气的最后武器!那坑底深处正在艰难凝结的“根芯”,还能坚持多久?他下意识地看向黑暗深处老支书的方向,那个如同定海神针般的身影。
老支书佝偂着背,如同背负着整座卧牛坪的重量。湿透的棉袄早已冻得梆硬,像一层冰壳裹在身上。他蜷缩在靠近坑中心的位置,身体控制不住地筛糠般颤抖,每一次细微的抖动都牵扯着冻僵的肌肉,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几乎无法完全睁开,只剩下一条缝隙,死死盯着覆盖物表面。他不再走动巡视,所有的力气都用来维持这最后一丝清醒的守望。他将半边脸颊紧紧贴在冰冷湿滑的覆盖物上,耳朵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下方最深沉的、来自大地的声响。风声……雨声……还有自己那因寒冷和衰竭而沉重如擂鼓的心跳声……在这片嘈杂的死亡背景音中,他竭力捕捉着,捕捉着那来自冰冷灰白核心的、象征着生命的微小律动。
时间像被冻僵的河流,流淌得无比缓慢而粘稠。就在老支书感觉自己的意识如同烛火般即将被无边的寒冷冻灭时——
一声极其细微、极其短促、却又清晰得如同冰凌断裂的“咯”声,穿透了层层阻碍,精准地敲击在他的耳膜上!
紧接着,又是一声!更清晰!带着一种……一种挣脱束缚的脆响!
老支书冻僵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紧闭的眼皮倏然睁开!布满血丝的瞳孔在黑暗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芒!不是幻觉!不是风声!是来自下面!是那“根芯”深处!是水泥在低温下持续硬化、内部结构收缩凝固到临界点、应力释放所发出的……真正的、宣告胜利的声响!是生命在冻土之下发出的第一声啼哭!是卧牛坪脊梁在绝境中挺起的呐喊!
“听……听到了吗?”老支书的嘴唇剧烈地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狂喜和难以置信的颤抖,艰难地挤向离他最近的二愣子。
二愣子正抱着胳膊,牙齿冻得咯咯作响,几乎要蜷缩成一团。他茫然地抬起头,布满冰霜的眉毛下是一双空洞的眼睛。他什么都没听见,只有无休止的风声在脑子里打旋。
老支书顾不上他。他猛地撑起身体,那动作僵硬得如同生锈的机器,关节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吧”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那个象征希望的观察口旁。这一次,他没有丝毫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一把撕开堵口的、冻得半硬的烂草!然后,他再次将那条早已失去知觉、冻得青紫的手臂,狠狠插进了冰冷刺骨的黑暗深处!
冰冷粘稠的水泥浆再次包裹上来。但这一次,那触感完全不同!不再是粘腻的阻碍,而是坚硬、粗糙、带着清晰棱角和冰冷质感的……固体!他的手掌能清晰地感受到水泥凝固后形成的颗粒感和坚实的表面!指尖划过,不再是稀泥的滑腻,而是砂砾摩擦的粗粝!甚至当他试图用力向内按压时,感受到的是一种几乎无法撼动的、岩石般的抵抗!那坑底核心,不再是软弱的泥潭,而是一块在寒夜中淬炼成型的、冰冷的磐石!
“硬了!真的硬了!全硬了!”老支书猛地抽出手臂,带出一片沾着冰冷泥浆的灰白色固体碎屑。他高高举起那条沾满泥污和水泥碎屑的手臂,朝着被黑暗笼罩的、即将破晓的天空,发出了积压了十三个昼夜、耗尽生命最后力气的嘶吼!那吼声嘶哑、劈裂,如同受伤老狼濒死的长嗥,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云霄、撕裂绝望的磅礴力量!“熬住了!根扎住了!扎住了啊——卧牛坪!”
这声泣血的呐喊,如同在死寂的寒夜里点燃了引信!
“根扎住了?!老支书!真的?!”李老四猛地抬起头,原本被绝望冻结的眼睛瞬间被狂喜点燃,他连滚带爬地扑向老支书,甚至忘了那奄奄一息的炉火!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老天爷!你冻不死咱!”二愣子像一头被电流击中的野牛,“嗷”的一声从泥水里弹跳起来,赤红的双眼圆睁,挥舞着冻僵的拳头,对着铅灰色的苍穹发出野兽般的咆哮! “爹!爹!你听见了吗!根扎住了!扎住了!”李大壮跌跌撞撞地扑向工棚门口,嘶哑的哭喊声带着巨大的狂喜,狠狠撞向工棚里沉寂的空气。
覆盖物上、泥水中,所有在绝望边缘苦苦支撑的灵魂,在这一刻彻底沸腾!巨大的狂喜如同压抑已久的火山,轰然喷发!欢呼声、嘶吼声、哭泣声、捶打胸膛的闷响,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无边黑暗带来的死寂!人们互相搀扶着、拥抱着,在冰冷的泥浆里跳跃、翻滚,任凭泪水混合着雨水和泥浆肆意流淌!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痛苦与寒冷极限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巨大宣泄!是向无边苦难发出的、最悲壮也最辉煌的胜利宣言!
“守住!守住这温度!还有最后一口气!也不能让寒气反扑!”老支书的声音在狂喜的浪潮中再次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的决绝!他猛地指向那个象征最初绝望的破洞位置——那里虽然被烂泥、油毡和麻绳层层封堵,但依旧是整片覆盖物最脆弱的伤口。“李老四!二愣子!带人!把那破口!给我再用泥糊死!用脚踩实!踩成铁板!快!”
不需要更多命令!刚刚经历了灵魂洗礼的人们,爆发出比之前更加凶猛的力量!李老四和二愣子如同两头下山的猛虎,带着几个同样狂热的汉子,扑向那个破口!他们直接用手从冰冷的泥水里捞起粘稠湿滑的泥巴,混合着旁边散落的烂草帘碎片,不顾一切地往那封堵处猛拍!用脚!用膝盖!甚至用肩膀!疯狂地撞击、踩踏、挤压!每一次撞击都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每一次踩踏都让泥浆飞溅!他们要将这最后的薄弱点,彻底焊死在这片承载着希望的土地上!他们不是在干活,而是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最后献祭!
老支书吼完这最后的命令,那一直强撑着的、如同绷紧到极限的弓弦般的身躯,终于再也支撑不住。一股无法抗拒的疲惫和冰冷的沉重感,如同坍塌的山岳,猛地压垮了他。眼前骤然一黑,天旋地转!他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深处传来几声如同破风箱撕裂般的“嗬嗬”声,喉头猛地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他想抬手捂住嘴,却发现手臂重若千钧。下一刻,他如同一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布偶,直挺挺地、重重地向后倒去!
“噗通!” 浑浊冰冷的泥浆瞬间淹没了他佝偂的身躯,溅起一片肮脏的水花。
“老支书——!”李老四撕心裂肺的惊呼在狂喜的余波中显得格外凄厉!他离得最近,猛地扑了过去,双手颤抖着将老支书沉重的上半身从泥水里捞起。炉火透过缝隙的光,映照着老支书那张脸——如同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塑,布满泥浆、污血和纵横交错的沟壑。他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微微张开,一丝刺目的、暗红色的血迹,正缓缓地从嘴角溢出,蜿蜒流过下巴,滴落在身下冰冷的泥浆里。他的身体冰冷、沉重,仿佛所有的生机都在刚才那一声宣告胜利的呐喊中燃烧殆尽。
“老支书!” “叔公!” 狂喜的浪潮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冻结!二愣子、李大壮、王秀英……所有人都惊呆了,随即是巨大的恐慌和悲痛席卷而来!他们不顾一切地围拢过去,哭喊着,摇晃着老支书冰冷的身躯。
“快!抬进工棚!抬到炉子边上去!”王秀英最先从巨大的惊骇中找回一丝理智,声音尖利地指挥着。几个汉子手忙脚乱地抬起老支书冰冷僵硬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向工棚。炉火的微光下,老支书脸上的灰败和嘴角那抹刺眼的暗红,显得更加触目惊心。王秀英扑到铺位前,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微弱得如同游丝,却还在!她猛地松了一口气,眼泪却更加汹涌地流下来。她一把扯下自己身上还算干燥的破夹袄,不顾一切地裹在老支书冰冷的身躯上,又对着炉灶旁吓傻的婆娘嘶吼:“热水!快!热水!干净的布!”
炉灶里的火苗似乎也被这变故惊得颤抖了一下,随即又顽强地燃烧起来。热水的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王秀英用滚烫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老支书脸上、颈间的泥污和血迹。湿布触及他冰冷的皮肤,似乎让他身体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就在这时——
“爹!爹!您……您醒醒!您看看啊!根扎住了!水泥硬了!硬了啊爹!”李大壮扑在老李头的铺位旁,双手死死抓住父亲那只枯瘦冰冷的手,将脸贴在上面,用尽全身力气哭喊着,仿佛要将这巨大的喜讯和生之渴望直接灌注进父亲沉寂的躯体里。
也许是儿子滚烫的眼泪滴落,也许是那声嘶力竭的“根扎住了”的呼喊,也许是工棚里陡然升高的温度和嘈杂……就在李大壮几乎要绝望的瞬间,他猛地感觉到,自己紧握着的那只枯瘦的手,指尖极其轻微地、如同被风吹动的枯叶般……颤动了一下!
李大壮的身体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父亲的脸!
老李头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脸颊,似乎……极其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那覆盖着浑浊眼膜的眼皮底下,眼球似乎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滚动了一下!紧接着,他那如同干涸河床般深陷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却无比清晰地……翕动了一下!
“……硬……了?”一个极其细微、极其干涩、仿佛来自九幽地底、又带着无尽渴盼和不确定的音节,极其艰难地从老李头的唇齿间挤了出来!微弱得几乎被炉火的噼啪声淹没,却如同惊雷般在李大壮耳边炸响!
“爹!爹!您说话了!您听见了!硬了!根硬了!熬住了啊爹!”李大壮瞬间泪崩,巨大的狂喜和失而复得的恐惧让他语无伦次,他紧紧抓着父亲的手,仿佛怕这微弱的生机再次溜走,哭喊着,“您熬住了爹!您也熬住了!咱卧牛坪都熬住了!”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黑暗中点燃的第二支火把!王秀英猛地回头,看向老李头铺位,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就连趴在旁边铺位、因剧痛而意识模糊的王瘸子,似乎也被这声音触动,极其艰难地、极其微弱地哼了一声。
覆盖物上,二愣子和李老四带领着众人,正用最后的力量疯狂地加固着那个破口。泥巴、碎草帘、甚至有人撕下自己身上湿透的破棉袄碎片,不顾一切地往上糊!用脚踩!用身体压!他们知道老支书倒下了,但“根”已经扎住!守护它的意志,只能更坚!不能后退半步!
“踩!给我往死里踩!”二愣子吼叫着,双脚如同打桩般狠狠跺在糊满烂泥的封堵处,泥浆溅得他满身满脸。 “堵死了!堵得严严实实!狗日的寒气别想再进来!”李老四用肩膀死死顶着一块压上去的木板,脸上混合着泥浆和泪水,声音嘶哑却充满力量。
就在这悲喜交织、守护与新生并存的混乱时刻——
东方,卧牛坪那如同巨兽脊背般黑沉沉的山梁轮廓上,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色,极其艰难地刺破了厚重如铁的黑暗天幕。
天,终于要亮了。
那丝微光,极其吝啬,极其微弱,如同垂死者最后一点模糊的意识。然而,它却如同一个无声的宣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刺破了笼罩卧牛坪长达十三个昼夜的绝望囚笼。凛冽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也短暂地凝滞了一瞬,随即,带着一种气急败坏的、更加凶猛的力度,裹挟着最后残存的冻雨冰粒,狠狠地抽打下来,仿佛在做着徒劳的、最后的反扑。
工棚里,炉火的微光在渐渐弥漫的灰白晨光中显得不再那么刺眼。王秀英依旧跪在老支书身边,用滚烫的布巾一遍遍敷着他冰冷的额头和心口,嘴唇无声地翕动,祈祷着。老支书脸上的灰败似乎被炉火和热敷逼退了一丝,但那抹暗红的血迹依旧刺眼。他的呼吸依旧微弱而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杂音。被王秀英紧紧裹住的破夹袄下,他冰冷的身躯似乎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在无边的寒冷和黑暗中,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微末的热量。
另一边,李大壮依旧死死抓着父亲枯瘦的手,布满血丝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生怕错过一丝细微的变化。老李头浑浊的眼皮再次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这一次,颤动得更明显了些。那只被儿子紧握的手,指尖又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李大壮掌心的滚烫。他深陷的嘴唇再次艰难地蠕动,像是在积蓄力量,又像是陷入了更深沉的昏睡。
“爹……您再撑撑……天就要亮了……天亮了就好了……”李大壮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巨大的希望,他俯下身,在父亲耳边反复低语着,“根扎住了……水泥硬了……咱卧牛坪的学校地基……保住了……”
覆盖物上,那最后的疯狂加固终于停止了。破口处被层层叠叠的湿泥、烂草、布片和木板覆盖得严严实实,边缘被踩踏得如同夯实的土墙,再也看不出原来的痕迹。筋疲力尽的汉子们瘫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背靠着彼此,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离水的鱼般大口喘息着。极致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狂喜,寒冷再次从四面八方袭来,深入骨髓。
二愣子拄着榔头,高大的身躯微微摇晃,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东方天际那一线不断挣扎、缓慢扩大的灰白。李老四瘫坐在泥水里,背靠着冰冷的覆盖物,冻得青紫的嘴唇哆嗦着,目光却同样投向那抹微光。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意志都投射过去,推动那象征着解脱的光明更快地降临大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黎明前最后的寂静等待中——
“咳咳……咳咳咳……”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猛地从工棚里爆发出来!
是王瘸子!
他蜷缩在靠近炉火的铺位上,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扭绞着,剧烈地弓起又落下!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那张灰败的脸扭曲变形,仿佛要将内脏都咳出来,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的恐怖声响!伴随着咳嗽,大团大团暗红色的、带着泡沫的血沫,不断地从他乌紫的嘴唇里涌出,喷溅在胸前肮脏的棉袄上,也溅落在身下铺着的干草上!那暗红的血色,在炉火和微弱的晨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眼、惊心!
“福根叔!”王秀英惊得魂飞魄散,刚给老支书换上的热布巾都掉在了地上。她手足无措地扑过去,想扶住王瘸子剧烈抽搐的身体,却又不敢用力,声音带着哭腔和巨大的恐惧,“您怎么了?您别吓我啊福根叔!”
“血……好多血……”旁边的婆娘吓得面无人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王瘸子的咳嗽终于稍稍平息,整个人如同虚脱般瘫软下去,只剩下剧烈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嘶嘶”的漏风声。他浑浊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有些涣散,却依旧固执地、极其艰难地转动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当他的目光终于艰难地聚焦到工棚门口那片越来越亮的灰白时,他那沾满血沫的嘴角,极其极其缓慢地、却无比清晰地……向上扯动了一下。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仿佛用尽灵魂最后一丝力气挤出的音节,伴随着带血的呼吸飘散出来:
“亮……亮……了……”
这微弱的声音,如同一个信号。
轰——!
仿佛积蓄了千万年的力量,那挣扎在卧牛坪山梁之上的灰白色微光,骤然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光芒!它不是温和的晨曦,而是一道冷酷、锐利、带着金属般质感的巨大光刃,带着一种粉碎一切黑暗的决绝和磅礴力量,猛地劈开了厚重如铁的铅灰色云层!
天亮了!
没有霞光万丈,没有暖意融融。灰白色的、冰冷的光,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倾泻而下,粗暴地冲刷着卧牛坪山谷里的一切!
覆盖物上那层厚厚的霜花,在冰冷的晨光下闪烁着惨白的光泽,如同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寒冰。残破的草帘、湿透的油毡布、糊满泥巴的封堵处、绳结上凝结的冰凌……一切都赤裸裸地暴露在这冷酷的光线下。泥浆洼里的积水,反射着冰冷的天空,像无数破碎的镜子。筋疲力尽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强光刺得睁不开眼,下意识地抬起僵硬的手臂遮挡。
“天……亮了?”李老四喃喃道,声音干涩。
“亮了!真他娘的亮了!”二愣子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冰冷的晨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声音嘶哑却带着巨大的解脱。他不再看天,目光如炬,猛地投向身下那片覆盖物!那承载着十三天血肉守护和绝望挣扎的灰白“根”!
“开!开它!”二愣子的吼声如同炸雷,带着一种揭开命运判决般的急切和不容置疑!他猛地扬起手中的大榔头!
“等等!”李老四挣扎着站起来,声音同样急切,“二愣子!轻点!别伤了芯子!”
“滚开!老子有数!”二愣子一把推开试图阻拦的李老四,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覆盖物靠近中心的位置——那里是“根芯”所在!他高高举起沉重的榔头,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瞬间绷紧!冰冷的晨光落在沾满泥浆的锤头上,反射出一点寒芒。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工棚里,王秀英猛地扑到门口,双手死死抓住门框,指甲几乎要嵌进木头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愣子高举的榔头!
铺位上,老支书紧闭的眼皮下,眼球似乎在极其轻微地滚动。老李头枯瘦的手指再次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王瘸子躺在干草铺上,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气,涣散的目光却固执地投向门外那片冰冷的光。
覆盖物周围,所有瘫坐在地的人,都挣扎着、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李大壮冲到人群最前面,嘴唇哆嗦着,眼睛一眨不眨。他们忘记了寒冷,忘记了疲惫,忘记了恐惧,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期盼、所有十三天积压的苦难与不屈,都死死地、凝聚在那即将落下的榔头上!
二愣子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泥土和血腥味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不再犹豫,所有的力量灌注手臂,沉重的榔头带着撕裂空气的呜咽,裹挟着卧牛坪人所有的血泪和希望,狠狠地、却又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精准,砸向覆盖物上那层湿透的油毡布!
砰——!
一声沉闷、却如同惊雷般响彻整个山谷的巨响!
附着在油毡布上的霜花和冰凌瞬间被震得粉碎!覆盖物猛地一颤!被榔头砸中的位置,那坚韧的油毡布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嗤啦”裂响,猛地撕裂开一道半尺长的口子!覆盖其上的湿泥和碎草帘被巨大的力量震得飞溅开来!
裂口之下,不再是湿滑稀烂的灰白泥浆!
露出来的,是灰白色的、带着清晰颗粒感和凝固棱角的水泥表面!虽然依旧冰冷,虽然被上面渗下的泥水染上了污迹,但那坚实的、如同卧牛坪山岩般的质感,在冰冷的晨光下,清晰地暴露在所有人的眼前!甚至能看到榔头砸击点周围,那细密的、如同蛛网般扩散开的、水泥内部应力释放形成的微小裂纹!
坚硬!冰冷!如同大地新生的骨骼!
“硬!真的硬了!”李老四第一个扑到裂口旁,不顾一切地伸出冻得僵硬的手,颤抖着摸向那冰冷的灰白表面!指尖传来的,是清晰的、粗糙的、坚硬的触感!不再是泥!是石! “成了!成了!老天爷!成了啊!”李大壮猛地跪倒在冰冷的泥浆里,双手拍打着地面,发出野兽般的嚎哭,泪水如同决堤般奔涌! “熬住了!它熬住了!卧牛坪熬住了!”人群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混合着狂喜、哭泣和嘶吼的声浪!这声浪盖过了凛冽的寒风,在冰冷的山谷中久久回荡!
工棚门口,王秀英双腿一软,顺着门框滑倒在地,双手掩面,肩膀剧烈地耸动,压抑了太久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
铺位上,一直紧闭双眼的老支书,在那震天的欢呼声中,他那冰冷的、灰败的脸颊上,一块原本僵硬的肌肉,极其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仿佛一个沉睡了太久的人,在巨大的喧闹中,被触动了一丝极其微弱的神经。
老李头那只枯瘦的手,被儿子李大壮遗忘在铺位上。在那震耳欲聋的呼喊声中,那只手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了几寸,手指极其微弱地……蜷曲了一下,仿佛想要抓住空气中那震耳欲聋的、名为“胜利”的声响。
王瘸子躺在干草铺上,胸膛的起伏微弱了许多。那不断涌出血沫的嘴唇,在炉火和门外涌入的冰冷晨光交织下,依旧凝固着那最后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欣慰的笑意。他那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似乎穿透了工棚的屋顶,穿透了冰冷的晨光,望向了更高、更远的地方。也许,那里有他年轻时开山修路的身影,有他瘸着腿也要守护的山村,有此刻脚下这片在寒夜里淬炼成钢的灰白……他喉咙深处最后发出一声极其含混、如同叹息般的“嗬……”声,随即,那带着笑意的嘴角,永远地凝固在了那冰冷的晨光里。
覆盖物上,欢呼沸腾的人群渐渐安静下来。冰冷的、灰白色的晨光,毫无保留地洒在每一个人身上,照亮了他们脸上纵横交错的泥污、泪痕和劫后余生的巨大虚脱。他们沉默地注视着裂口下那片灰白的水泥,如同注视着一个刚刚从地狱熔炉中浴血重生、遍体鳞伤却傲然挺立的战士。
李老四缓缓站起身,走到依旧拄着榔头、胸膛剧烈起伏的二愣子身边。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周围一张张疲惫不堪却带着巨大满足的脸,最后落在工棚的方向——那里躺着他们倒下的老支书、刚刚苏醒的老李头、还有永远睡去的王瘸子。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却带着新生般清冽的空气,那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血腥、火药般的硝烟(水泥凝固的气息)和……一丝微弱的、却无比坚韧的希望。
他抬起沾满泥浆和水泥碎屑的手,指向覆盖物裂口下那片坚硬的灰白,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如同宣告,如同誓言,响彻在卧牛坪冰冷而壮丽的黎明:
“根,扎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