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村西头民宿地浇筑地圈梁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老支书就扛着铁锹站在地基坑边,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 搅拌机轰隆作响,震得整个山谷都在颤抖。 王瘸子拄着拐杖在人群中穿梭,挨个递烟:“都卖力点,这可是咱村的金疙瘩!” 二愣子媳妇端着热气腾腾的杂烩菜,扯着嗓子喊:“开饭喽——” 汗水和水泥浆糊了满身,可每个人脸上都漾着笑。 突然,搅拌机“咔”一声卡住了,所有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老支书猛地扔掉烟头:“快!拆开看看!” 二愣子二话不说就钻进了机器底下。 夕阳西下时,地圈梁终于浇筑完成。 老支书蹲在水泥未干的梁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 “成了,咱村有根了。”
天边刚泛起一丝蟹壳青,稀薄的雾气还在山坳里懒洋洋地打着转儿,不肯散去。老支书张德贵已经扛着他那把磨得锃亮的铁锹,像一棵生了根的老松树,直挺挺地戳在村西头那片新翻开的、还带着浓重土腥气的地基坑边上了。
他佝偂着背,脖子却使劲往前伸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脚下那用白石灰撒出的、四四方方的地基轮廓。那眼神,像是要把这沟沟坎坎的黄土,盯出花儿来。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紧紧的,又透着一种压抑不住的、近乎滚烫的光,仿佛这眼前挖开的不是土坑,而是他埋藏了一辈子的指望,终于见了天日。山风吹过他稀疏花白的头发,像枯草一样飘摇,他浑然不觉,只是微微翕动着干裂的嘴唇,无声地念叨着什么,那模样,虔诚得像个守着圣地的老信徒。
“轰隆隆——!”
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猛地撕裂了清晨山谷的宁静,也惊醒了老支书的默念。那台漆皮剥落、沾满泥垢的旧搅拌机,被二愣子摇着了火。它像个被惊醒的钢铁巨兽,剧烈地咳嗽着、喘息着,笨重的滚筒开始转动,带动机身疯狂地颤抖。这颤抖沿着地面传导开去,震得老支书脚下的黄土簌簌往下掉,震得旁边临时搭起的工棚顶上的石棉瓦嗡嗡作响,震得整个卧牛坪的山谷都跟着一起哆嗦起来,连带着远处山腰上几户人家的窗玻璃,也发出细碎的呻吟。
这巨大的声响,像是一声冲锋的号角。原本还带着几分清晨惺忪的村子,瞬间活了过来。
“都麻利点儿!沙子!石子儿!往这边倒!”包工头李老四戴着顶黄色的安全帽,挥舞着胳膊,嗓门大得压过了搅拌机的轰鸣。他脸上油光光的,眼神锐利得像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指挥着这场即将到来的“战役”。
十几个壮劳力闻声而动,都是村里沾亲带故的老少爷们。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或者干脆光着膀子,露出黝黑结实的臂膀。有人推着独轮车,车斗里小山似的堆着筛好的黄沙;有人两人一组,吭哧吭哧地抬着装满碎石的柳条筐;还有的提着水桶,小跑着去不远处的山溪边汲水。脚步声、吆喝声、车轮的吱呀声、沉重的喘息声,混杂在搅拌机单调粗暴的轰鸣里,汇成了一曲原始而充满力量的劳动交响。
人群里,一个身影格外扎眼。王瘸子,本名王福根,年轻时在矿上伤了腿,落下残疾,走路一高一低,得拄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可今天,他拐杖点地的频率快得惊人,像个灵活的陀螺,在忙碌的人群缝隙里来回穿梭。他那张风吹日晒、皱纹深刻的脸,此刻堆满了近乎谄媚的笑容,每凑到一个人跟前,就忙不迭地从鼓囊囊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大前门”,熟练地抖出一根递过去。
“他三叔,来,点上!”他给正弯腰铲沙子的赵老三递烟,语气热络得像是过年走亲戚,“这可是咱村的金疙瘩!头一炮,必须打响!等这民宿开起来,城里人乌泱泱地来,咱在家门口就能把钱挣了!到时候,你家那小子娶媳妇的彩礼钱还用愁?”他一边说,一边划着火柴,殷勤地给赵老三点上。
赵老三被烟呛了一口,咳嗽着,黝黑的脸上却露出憨厚的笑,点点头,又闷头用力铲起一锹沙,倒向搅拌机旁堆起的料堆。
王瘸子又拐到正抬着石筐的李大壮跟前:“大壮,好小子!有把子力气!抽一根,歇口气!咱这民宿要是成了,那就是下金蛋的鸡!到时候,你爹那老寒腿,去省城大医院看病的钱,不就有着落了?”李大壮是个闷葫芦,只“嗯”了一声,接过烟别在耳朵后面,和搭档一起喊着号子,把沉重的石筐“哐当”一声卸下。
王瘸子就这样,像个不知疲倦的信使,把一支支烟,连同他描绘的那幅金光闪闪的“钱景”,传递到每一个忙碌的村民手里、心里。他那条瘸腿似乎也因为这股子兴奋劲儿,变得不那么碍事了。每个人接过烟,或叼在嘴里,或夹在耳后,脸上的疲惫似乎都淡了些,腰杆似乎也挺得更直了些。王瘸子的话,像一针强心剂,扎进了这些面朝黄土背朝天、被穷日子磨得有些麻木的心里。那“金疙瘩”三个字,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每个人的神经。是啊,守着这穷山沟多少年了?除了土坷垃还是土坷垃。现在,这挖开的地基,这轰鸣的机器,这满身臭汗的劳作,不都是为了从这土里刨出金子来吗?为了儿子娶媳妇,为了爹娘看病,为了娃儿上学……一个个沉甸甸的盼头,都压在这即将浇筑下去的地圈梁上了!
日头渐渐爬高,驱散了最后一点雾气,把火辣辣的热力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汗水像小溪一样,从汉子们的额头、鬓角、脊背蜿蜒淌下,砸进脚下的黄土里,瞬间就被吸干,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尘土被脚步和车辆扬起,粘在汗湿的皮肤上,很快就在脸上、胳膊上、衣服上糊了厚厚一层灰黑色的泥浆,一个个都成了泥猴子。可没人顾得上擦,也没人抱怨。空气里弥漫着汗味、尘土味、柴油味,还有水泥那特有的、干燥而略带碱性的气息。
“开饭喽——!都歇歇手,吃饭啦——!”一声嘹亮高亢、带着点破音的女声骤然响起,像一把快刀,劈开了工地上所有的嘈杂。
是二愣子的媳妇王秀英。只见她端着一个足有小磨盘大的搪瓷盆,盆里是热气腾腾、油汪汪的杂烩菜——粉条、白菜、豆腐、几片肥肉片子炖在一起,浓郁的香气霸道地弥漫开来。她身后还跟着几个村里的婆娘,有的提着装满白面馍馍的篮子,有的抱着摞得老高的粗瓷大碗,有的拎着一大桶熬得金黄的玉米糊糊。
这声吆喝比什么都管用。刚才还埋头苦干的汉子们,动作齐齐一顿,随即像听到集结号的士兵,纷纷放下手里的家伙什,脸上紧绷的肌肉线条瞬间松弛下来,露出一种混合着疲惫和满足的笑容。他们三三两两地聚拢过去,顾不上满手的泥污,接过碗筷,围在冒着热气的饭菜前。
“嚯!秀英嫂子,这菜炖得香!油水足!”李大壮吸溜了一口粉条,烫得直咧嘴,还不忘夸赞。
“那是!咱这力气活,肚子里没油水咋行!”王秀英叉着腰,笑得爽朗,脸上红扑扑的,“都敞开了吃!吃饱了才有力气给咱村的‘金疙瘩’打底子!”
老支书也端着一碗糊糊,蹲在人群外沿的一块石头上。他没有凑过去盛菜,只是默默地啃着手里一个冷硬的杂面馍馍。但他的眼睛,始终没离开过那片忙碌的工地,没离开过那轰隆作响的搅拌机,没离开过那些捧着碗狼吞虎咽、脸上却漾着笑的乡亲们。那笑容,虽然被汗水、泥浆糊得有些模糊,却像初春的阳光,带着一股子冲破冻土的韧劲和希望。这笑容刺得老支书心里又酸又胀,有什么滚烫的东西直往眼眶里冲。他赶紧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馍馍,咀嚼着,也咀嚼着这份沉甸甸的、属于整个卧牛坪的盼头。多少年了?这死气沉沉的山沟沟,多久没看到过这么多人发自内心地聚在一起笑?多久没感受到这种拧成一股绳往前奔的劲头了?
短暂的喧闹过后,工地重新恢复了紧张。搅拌机吞下了足量的沙子、碎石、水泥和水,滚筒疯狂旋转,发出沉闷而均匀的咆哮。灰黑色的水泥浆在滚筒里被反复搅拌、融合,最终变成一种粘稠而均匀的状态。
“好了!出料!”李老四抹了把脸上的汗,大声吼道。
几个汉子立刻推着两辆斗车冲到搅拌机的出料口下方。随着李老四扳动开关,“哗啦”一声,灰黑色的水泥浆如同瀑布般倾泻而下,瞬间灌满了斗车。
“走!”推车的汉子一声低吼,双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奋力推动沉重的斗车。车轮碾过松软的黄土,留下深深的车辙。斗车被推到地基坑边,沿着预先搭好的木板斜坡,小心翼翼地往下放。坑底,另外几个穿着高筒雨靴的汉子早已严阵以待。他们手持长长的木耙和铁锹,紧张地盯着倾泻而下的水泥浆。
“这边!这边!铺匀实了!”李老四半个身子探在坑边,声音嘶哑地指挥着。他的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坑底那缓缓流动的灰色浆体,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坑底的人不敢怠慢,挥动木耙,像梳理头发一样,将粘稠的水泥浆往地基坑的各个角落赶,再用铁锹拍打、抹平,确保每一寸角落都被填满、压实。水泥浆特有的、带着碱性的潮湿气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在坑底弥漫开来。汗水混着泥浆,顺着他们的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聚成滴,砸在灰黑的水泥浆里,瞬间消失不见。
一车接一车。搅拌机不知疲倦地轰鸣着,斗车在工地上来回穿梭,坑底的人影在灰黑色的浆液中奋力忙碌。老支书依旧像尊石像,一动不动地站在坑边最陡峭的那个位置,手里不知何时也多了一柄铁锹。他没下去,只是用锹头帮着拨正斗车下滑的轨迹,或者提醒坑里人哪个角落还没抹平。他的目光锐利得如同探照灯,扫过每一处新浇筑的地方,确保没有任何遗漏。他那张布满沟壑的脸,在正午烈日的炙烤下,泛着古铜色的油光,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直线。这地圈梁,是房子的根,更是卧牛坪未来几十年的根!容不得半点马虎!他仿佛能看到,这灰黑粘稠的浆体之下,正悄然孕育着一个崭新的、热气腾腾的未来。
时间在汗水的挥洒和水泥的流淌中悄然流逝。日头渐渐偏西,给远处的山峦镶上了一道金边。地基坑底部,那圈灰白色的混凝土基础已经初具规模,像一条沉静的灰龙,伏卧在黄土之中。再有一两车料,这卧牛坪未来的“根”,就能大功告成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松了口气,手上的动作虽然没停,但脸上紧绷的肌肉明显放松了下来,甚至有人开始低声交谈,盘算着收工后喝上二两解解乏。
王瘸子又掏出了烟盒,准备做最后的“慰问”。二愣子抹了把脸上的泥点子,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坑里喊:“加把劲啊!干完了,让我家那口子再炖一锅肉!管够!”
就在这时——
“咔!咔!咔——!”
一阵刺耳、短促、如同骨骼被硬生生拗断的异响,毫无征兆地从搅拌机那沉闷的轰鸣中爆裂出来!
紧接着,那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咙,瞬间戛然而止!
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山风掠过树梢的呜咽,和远处几声零星的鸟叫。
工地上所有人都僵住了。
推斗车的汉子,保持着弯腰推车的姿势,像被施了定身法;坑底抹水泥的人,手里的木耙停在了半空,泥浆顺着耙齿滴落;叼着烟卷的王瘸子,烟掉在了地上也浑然不觉;咧着嘴笑的二愣子,笑容僵在脸上,嘴角滑稽地抽动着;连坑边上指挥若定的李老四,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嘴唇哆嗦着,眼睛瞪得几乎要凸出来。
上一秒还热火朝天、充满希望的工地,下一秒,死寂得如同坟场。刚才每个人脸上那种带着憧憬的、疲惫却满足的笑容,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冰水浇头般的惊愕和恐慌所取代。凝固的空气里,只回荡着那声令人心悸的“咔咔”声的余韵,以及每个人胸腔里骤然加速、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轰隆”声没了,那维系着所有人希望的声音,断了!这搅拌机是租来的,是全村勒紧裤腰带凑钱租来的宝贝疙瘩!它要是真趴窝了,这眼看着就要浇筑完成的地圈梁怎么办?剩下的水泥浆凝固不了,前面所有的力气、汗水、盼头,就全他妈白费了!钱也打了水漂!工期耽误不起啊!城里请来的设计师和老板过几天就要来看进度了……想到这些,一股寒气从每个人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
“啪嗒!”
一声清脆的轻响。
是老支书张德贵。他猛地扔掉了手里那根刚点燃、还没来得及抽上一口的烟卷。燃烧的烟头在干燥的黄土上弹跳了一下,溅起几点微弱的火星。
他没有看任何人,布满红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台瞬间哑火的搅拌机,那眼神,像两把淬了火的刀子!沟壑纵横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透着一股子近乎疯狂的决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这凝固的空气全部吸进肺里。然后,一声沙哑、低沉、却如同炸雷般响彻整个工地的咆哮从他喉咙里迸发出来:
“快——!拆开看看——!!!”
这一嗓子,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冻结的冰层!
李老四一个激灵,如梦初醒,脸上的惊恐瞬间被一种狠厉的专注取代。“都别愣着!抄家伙!”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同时像只敏捷的豹子,几步冲到搅拌机旁,一把抓起丢在地上的工具箱。
人群“嗡”地一声炸开了锅!短暂的慌乱之后,求生的本能和那股子被逼到绝境的狠劲占了上风。有人立刻跑去关掉了柴油机的油门;有人七手八脚地找来木杠、撬棍;有人手忙脚乱地试图清理出搅拌机周围堆放的杂物。
“让开!都让开!”一个身影拨开人群,闷头就冲到了搅拌机那巨大的滚筒下方。是二愣子!他二话不说,甚至没等李老四找到合适的工具,直接就往那沾满干涸水泥浆和油污的底盘下面钻!他那壮实的身板,挤在狭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笨拙,但他动作却异常坚决。
“二愣子!小心点!”坑边的王秀英脸都吓白了,失声尖叫。
二愣子没应声,他已经完全钻了进去,只有一双沾满泥浆的脚露在外面。底盘下光线昏暗,空间狭小,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和未散尽的柴油烟气。他摸索着,手指很快触碰到滚烫的机体外壳,烫得他嘶了一声。他咬着牙,借着从缝隙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瞪大眼睛,像只搜寻猎物的鼹鼠,在复杂的钢铁构件间急切地探寻着。灰尘、油泥扑簌簌地掉在他头上、脸上,他也顾不上去抹。
“卡哪儿了?!看见没有?!”李老四在外面焦急地吼着,额头上的汗珠大颗大颗地往下掉,砸在滚烫的机器外壳上,“滋”地一声腾起一缕白烟。
外面的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老支书依旧站在原地,像根定海神针,但紧握的双拳微微颤抖着,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二愣子露在外面的脚,仿佛那脚一动,就能牵扯着整个卧牛坪的生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底盘下传来金属碰撞的轻微声响和二愣子粗重的喘息。
突然,二愣子闷闷的声音从底盘下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懊恼:“操!是……是轴承!最里面那根传动轴!卡死了!像是……像是卷进去个铁疙瘩!死沉!纹丝不动!”
轴承!传动轴!
李老四眼前一黑,差点没站稳。这可是搅拌机的心脏!要是轴承抱死,传动轴断裂……这机器就算不报废,没个十天半个月也修不好!可眼下这地圈梁……水泥等不起啊!
“能……能弄出来吗?”李老四的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绝望的哀求。
底盘下沉默了几秒,只有二愣子粗重的喘息声。然后,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豁出去的狠劲:“我试试!给老子根撬棍!再……再给我拿桶凉水来!烫死老子了!”
撬棍和凉水立刻被递了进去。
底盘下,二愣子咬紧牙关。他侧躺在冰冷油腻的底板上,脊背贴着滚烫的机体,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浑身肌肉都在抽搐。他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卡死的轴承位置。一个拳头大小的、锈迹斑斑的齿轮状金属块死死地楔在轴承和传动轴的缝隙里,不知是哪个零件崩落的碎片。他试着用手指抠,纹丝不动。他憋足一口气,将撬棍尖细的一头,狠狠插进那狭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缝隙里,用尽全身力气往下压!
“嘎吱——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从底盘下清晰地传出来,刺激着每个人的耳膜。
“呃——啊!”二愣子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那是力量用到极致的嘶吼。汗水像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服,和身上的油泥、灰尘混合在一起,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撬棍在他手中剧烈地弯曲着,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那卡死的铁疙瘩,在巨大的外力下,终于极其缓慢地、一丝一毫地开始移动!
“动了!动了!”离得近的李大壮惊喜地叫出声。
“加油!二愣子!再加把劲!”王瘸子拄着拐杖,激动得直跺他那条好腿。
老支书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但眼神依旧凝重。他知道,这还远没到松气的时候。
二愣子感觉自己的手臂快要被这撬棍的反作用力震断了,虎口早已被粗糙的木柄磨破,渗出血丝。但他不敢松劲,也不敢停。他把全身的力量都压在那根撬棍上,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挤出的、野兽般的低吼。汗水流进眼睛,火辣辣的疼,他只能拼命眨眼。
时间一点点流逝。夕阳的金辉已经染红了半边天,将工地上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一点露出的撬棍和那双泥泞的脚上,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祈祷。
“哐当!”
一声沉闷的金属坠地声,终于从底盘下清晰地响起!紧接着是二愣子长长的一声、如同虚脱般的喘息。
“出来了!操!总算弄出来了!”二愣子嘶哑的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激动。
“好样的!二愣子!”李老四激动得一拳砸在搅拌机外壳上。
“快!快出来!”王秀英带着哭腔喊道。
二愣子手脚并用地从底盘下爬了出来。他整个人像是刚从泥潭里捞出来,头上、脸上、身上全是黑乎乎的油泥和灰尘,汗水冲刷出一道道滑稽的沟壑,只有一双眼睛在污浊中亮得惊人,闪烁着疲惫却亢奋的光芒。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锈迹斑斑、沾满油污的罪魁祸首——一块崩断的齿轮碎片。
李老四立刻扑过去检查机器。他钻进底盘下,用手电筒仔细照看轴承和传动轴,又试着用手摇动滚筒。虽然轴承位置有明显的磨损痕迹,但万幸的是,没有断裂!还能转!
“快!重新点火!试机!”李老四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
柴油机再次被摇响,“突突突”地喘了几口气,然后,“轰隆隆”那熟悉的咆哮声,终于再次震撼了卧牛坪的山谷!
“噢——!”
工地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所有人都像卸下了千斤重担,脸上重新绽开了笑容,那笑容比之前更加灿烂,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激动。有人用力拍打着二愣子沾满油污的肩膀,有人激动地挥舞着手里的工具。王秀英冲上去,也顾不上二愣子身上的污秽,掏出手帕(其实也是块灰扑扑的布)就往他脸上擦。二愣子只是嘿嘿地傻笑着,露出两排白牙。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了西山的怀抱,只在天际留下一抹绚烂而深沉的绛紫色余晖,如同燃烧殆尽的炭火,温暖而庄严。
最后一斗粘稠、均匀的水泥浆,在落日的余晖中,被稳稳地倾倒入地基坑的最后一个角落里。坑底那几个早已疲惫不堪的汉子,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挥动着木耙和铁锹,仔细地将灰黑色的浆体抹平、压实,确保与之前浇筑的部分完美衔接,不留一丝缝隙。
“成了!”
不知是谁,用嘶哑的喉咙喊出了这简单的两个字。
没有欢呼,没有掌声。只有一片如释重负的、带着疲惫的寂静。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直起腰,或站在坑边,或站在坑底,默默地望着那条在暮色四合中终于完整闭合的灰白色线条。它静静地躺在深褐色的土壤里,像一条沉睡的龙,更像一道坚固的堤坝,稳稳地圈住了卧牛坪人的未来。
汗水早已流干,脸上、身上糊着的泥浆和水泥点子,在晚风的吹拂下开始板结,像一层硬壳。每个人都累得几乎散了架,胳膊沉重得抬不起来,腿脚像是灌满了铅。但每个人的胸膛里,都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那是一种混杂着筋疲力尽、劫后余生、以及巨大成就感的复杂情绪,沉甸甸的,却又让人无比踏实。
喧嚣了一整天的工地,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山风掠过空旷地基的呜咽,和远处归巢鸟雀零星的啼鸣。搅拌机熄了火,像个完成使命的功臣,静静地蹲在暮色里。工具被胡乱地堆放在一旁。空气中弥漫着未干水泥的湿气、汗味和饭菜的余香。
老支书张德贵没有动。他一直站在那里,站在坑边最陡峭的那个位置,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百年的石像。直到最后一抹天光也即将被夜色吞噬,他才缓缓地、动作有些僵硬地蹲了下来。
他没有理会坑边冰冷的泥土弄脏了裤子。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节粗大变形的手。那双手,握了大半辈子的锄头把,扶了半辈子犁铧,此刻,却在微微颤抖。他小心翼翼地,将粗糙的手指,轻轻触碰到脚下那刚刚浇筑、还带着余温、湿漉漉、尚未凝固的地圈梁上。
水泥浆的凉意瞬间透过指尖传来,带着一种新生的、潮湿的、充满力量的生命感。
他的指尖,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在那灰白色的、微微起伏的表面上抚过。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初生婴儿的脸颊,又像是在擦拭一件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
浑浊的老眼里,有什么东西在暮色中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最终,悄无声息地滚落,砸进脚下新翻的泥土里,瞬间消失不见。
他低下头,将额头几乎抵在了那冰凉的水泥面上,喉咙里发出一声悠长、低沉、仿佛从大地深处传来的叹息。那叹息里,有千斤重担终于落地的疲惫,有夙愿得偿的酸楚,更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笃定。
“成了……”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又清晰得如同洪钟,敲打在每一个尚未离去的人的心上,“……这回,咱村,真算是有根了。”
夜色,如同浓稠的墨汁,终于彻底淹没了卧牛坪。村西头那片新浇筑的地基上,那条灰白色的地圈梁,在黑暗中静静地呼吸着,沉睡着,等待着破晓后,新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