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七月流火。
顾安家门外,田埂边的野草被晒得蔫头耷脑,夏蝉在屋后那排老槐树上发了疯似的嘶鸣,声音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裹着整个村子。
院子里,几棵丝瓜藤攀着架子,蔫黄的叶子也卷了边,只有角落里那畦小葱,在毒日头下倔强地挺立着,散发出阵阵鲜锐的生辣气息。
顾安家的门窗大敞着,试图捕捉一丝风,却只涌进一股股裹着泥土和青草被晒蒸出的、略带草腥的热浪。
灶台上,一台有些年头的蓝色液化石油气灶正奋力工作着,幽蓝的火苗稳定而安静地舔舐着黝黑的锅底,发出轻微的“呼呼”声,取代了记忆里柴火灶的噼啪,带着属于这个年代的便捷。
“顾安!我们来啦!”毛小易顶着刚被汗水打湿的刺猬头,和沈知微一起出现在院门口。
毛小易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t恤后背湿了大片,“热死了!你家风扇开最大没?”
沈知微额角也沁着汗珠,白皙的脸颊泛着红晕,马尾辫梢黏在脖颈上,她没说话,只用那双清亮的眼睛望向顾安,像两汪被暑气蒸暖的泉水。
“风扇顶着吹也没用,心静自然凉!”顾安站在灶台边,拍了拍手里崭新的油瓶,透明的塑料瓶身上印着“纯香调和油”,“好东西管够,我妈特批的,星耀商场买的,好油!”
话音未落,菜畦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嚓嚓”声,接着一个小身影炮弹似的蹿了过来。顾峰脸蛋晒得黝黑发亮,汗珠子顺着下巴滴到脖子里,手里攥着一大把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小葱,根须上还挂着新鲜的、湿润的黑泥巴。那葱翠得像能滴出水来,挺拔的葱叶顶端还挂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一股子浓郁、辛辣、充满生命力的生葱味儿,随着他的奔跑,像无数把锋利的小刀,“唰”地一下劈开了厨房里沉滞的热气。
“哥!给!刚拔的,贼嫩!”顾峰献宝似的把葱塞给顾安,胸脯剧烈起伏,眼睛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粘在了灶台上那口冒着微微青烟的锅上。
锅里,商场买来的优质调和油清澈如水,在液化气灶稳定蓝焰的亲吻下,表面开始漾起细密无声的涟漪。
顾安将洗净、沥得半干的新鲜小葱段,掐掉老叶,只留最嫩的青白中段,轻轻滑入微沸的油中。
“滋啦——!”
一声猝不及防却又无比悦耳的轻响,那些翠绿的葱段仿佛被热油唤醒了沉睡的灵魂!它们先是羞涩地蜷了一下,随即欢快地舒展、摇曳!一股远比生葱更霸道、更醇厚、更勾魂摄魄的奇香,如同挣脱了束缚的猛兽,轰然炸裂!
新鲜小葱特有的、带着露水清凉感的辛辣鲜香,被纯净滚烫的油脂温柔地包裹、萃取、转化,升腾起一种令人心尖发颤的馥郁浓香。这香气像一只无形却力道十足的大手,带着滚烫的钩子,蛮横地攥住了每个人的嗅觉中枢,直捣心底。
“嗷呜!”顾峰发出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喜的怪叫,整个人像壁虎一样贴在了灶台边,鼻子一耸一耸地拼命吸气,小脸兴奋得通红,“真香!哥,香死我了!比上次还香!”毛小易也顾不上抱怨热了,使劲踮着脚往里看,嘴里啧啧有声:“顾安!你这油……神仙油吧?这味儿……绝了!”
“是啊!称之为‘液态黄金’也不为过。”顾安笑道。
沈知微安静地倚在门框边,看着油锅里那青翠一点点被染上诱人的金黄,最终沉淀为闪烁着焦糖光泽的深褐色,在澄澈的油中沉浮,宛如一颗颗吸饱了阳光与热力的琥珀宝石。
她小巧的鼻翼快速地翕动着,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眼底漾开一圈圈名为“渴望”的涟漪。
就在这时,一阵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着浓重乡音的悠长吆喝,伴着自行车链条转动发出的单调“嗒嗒”声,顽强地穿透了稠密的蝉鸣和热浪,由远及近:
“打——酱——油——喽——!三年足晒——鲜得跳脚——!”
声音在院墙外不远处的岔路口停下了…
顾峰像被这吆喝声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眼睛亮得惊人:“哥!是酱油佬!肯定是那个骑大车子带两大桶酱油的老叔!”他急切地看着顾安,又看看钵里金灿灿的葱油,“快!快!酱油没了!我去打!”不等顾安答应,他像只闻到腥味的小豹子,一把抓起灶台上早已准备好的空酱油瓶和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旋风般冲出了厨房,只留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和一句飘在热风里的话:“等我!我跑得快!”
“哎!峰弟弟,看着车!”沈知微追到门口喊了一声,只看到他小小的身影灵活地穿行在街巷,像颗小炮弹似的发射出去,消失在土路拐角扬起的薄薄灰尘里。
窗外,远处是连绵起伏的稻田,在烈日下蒸腾着绿色的热浪,近处是邻居家檐角房顶上升起的笔直炊烟。院墙根下,几丛指甲花被晒得有些发蔫。
一只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仔,在墙角的阴凉处刨着土,发出“咕咕”的轻鸣。整个村子,仿佛被这八月骄阳晒得昏昏欲睡,只有那酱油贩子的吆喝和顾峰奔跑带起的微尘,搅动着这份沉滞。
没过多久,院门外传来顾峰呼哧带喘的声音:“哥!打……打来了!”他小跑着进来,脸红得发紫,汗如雨下,身上的小背心都湿透了紧贴在背上。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个重新变得沉甸甸的酱油瓶,瓶身还带着他手掌的温度和汗水的湿意。深褐色的酱汁在透明的玻璃瓶里微微晃动,迎着光,呈现出一种晶莹剔透的、深沉的琥珀色,浓稠得几乎挂壁不动。
“快……快!”顾峰把瓶子塞给顾安,自己则冲到灶台边,像只围着鱼干打转的小馋猫,对着那钵金黄的葱油猛吸鼻子,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仿佛刚才那趟狂奔的疲惫都被这香气治愈了一大半。
金黄焦香的葱油在粗瓷小钵里静静地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诱惑。另一边,锅里的水早已在蓝色火焰的持续加热下沸腾,咕嘟咕嘟翻滚着密集的气泡。
顾安抓起一大把朴素的黄挂面,利落地抖散下锅。面条在沸水中翻腾、舒展、交织,像一群在温泉里嬉戏打闹的白色精灵,渐渐褪去僵硬,变得柔软、透亮。
捞面,沥水。温热的蒸汽带着碱水味儿扑在脸上。四个印着彩色大公鸡的瓷大碗在灶台上一字排开。
毛小易,顾峰和沈知微都睁大眼睛,鼻子微动。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
顾安执起葱油钵,手腕沉稳地倾斜。那金灿灿、亮晃晃的葱油,如同熔化的、流动的液态阳光,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泽和汹涌澎湃的焦香,“滋啦”一声,缓慢而坚定地倾注入碗中洁白的面条上。瞬间,每一根面条都被这黄金液温柔地拥抱、浸润,闪耀出诱人的油光。
紧接着,刚从顾峰手里接过的、带着他汗水和奔跑余温的手工酱油登场!深褐色的酱汁如同浓缩了无数个曝晒日头的精华,带着酱油贩子口中“鲜得跳脚”的承诺,稳稳地淋在金黄的葱油之上。
两者相遇的刹那,一股更为磅礴、更加勾魂摄魄的终极香气如同小型爆炸般升腾而起!新鲜葱油萃取的极致焦香、三年足晒酱油爆发的深沉酱鲜、优质调和油纯粹的醇厚……完美地交融、碰撞、升华!香气浓郁得近乎实体化,像一只巨大的、温暖而霸道的手,蛮横地攥紧了每个人的胃袋和灵魂。
“老天爷……”毛小易发出一声梦呓般的呻吟,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碗正在被搅拌的面条,喉结疯狂地上下滚动,唾沫吞咽不及。
筷子翻飞,金褐色的酱汁、油亮的光泽与洁白的挂面迅速融为一体,每一根都裹满了浓稠的酱汁,闪烁着诱人的油光,焦香的葱油渣点缀其间,宛如珍贵的碎金。
“开饭!”
顾安话音刚落,三双筷子,带着破风声,精准地戳向各自的目标碗。顾峰呢?他的筷子早就攥在手里了。
顾峰的动作充满了原始的、劫后余生般的狂热。他几乎是扑在碗上,整张小脸埋进去一大半,右手筷子疯狂地搅动挑起一大坨面条,左手掌心紧紧兜在碗底,防止哪怕一滴珍贵的油汁滴落。面条“呼噜噜”被暴风吸入,腮帮子瞬间鼓胀如塞满坚果的仓鼠,额头的汗水汇成小溪淌进碗里也毫不在意。
他甚至伸出舌头,闪电般舔掉碗沿不小心沾上的一小滴油亮酱汁,眼神专注得像在对待稀世珍宝,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满足呜咽。
毛小易则吃得投入忘形而颇具喜剧效果。他挑起满满一大筷子油光锃亮、酱汁淋漓的面条,张大嘴巴,像要吞下整个世界,“嗷呜”一口狠狠塞了进去。
面条太多,有几根调皮地挂在他下巴上,随着他疯狂的咀嚼而晃荡。他用力嚼着,眼睛猛地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光彩,脸颊肌肉飞快鼓动,含糊不清地嘶吼:“唔!唔唔!神仙油!神仙酱油!顾安!你这油锅里是不是藏了个灶神?!”深褐色的酱汁沾满了他的嘴角,甚至沿着下巴流到了脖颈,在白t恤领口洇开一小片滑稽的印记,他却浑然不觉,整个人沉浸在味觉的狂潮里。
沈知微依旧是那道安静的风景线。她轻巧地挑起几根面条,在筷子上灵巧地卷成一个小巧紧实的卷,然后才优雅地送入口中。她微微垂首,细细咀嚼。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轻颤动,在她泛着淡淡红晕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然而,那双原本沉静的眸子,此刻却一点点被点亮,仿佛有细碎的星子落入了深潭,漾开层层惊喜的涟漪。
她的嘴角终于抑制不住,向上弯起一个异常清晰、异常满足的弧度,像清冽的夜空里,悄然升起了一弯被滚烫葱油和醇厚酱油染得暖意融融的新月。一丝深色的酱油渍,不经意地点缀在她小巧的嘴角,像一颗俏皮的痣,反而让她那份克制下的巨大满足感显得格外生动。她没有说话,但那被油光浸润过的唇色和眼底满溢的、近乎沉醉的光芒,比任何赞叹都更加响亮。
厨房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脆响、吸溜面条的“簌簌”声和满足的咀嚼声。新鲜小葱在液化气蓝焰下炼出的极致葱香、三年足晒从大白塑料桶里倒出的手工酱油的深沉酱鲜、超市优质调和油的纯净醇厚、挂面朴实的小麦甜香……在唇齿间完美地碰撞、融合、炸裂,再缠绵。
温热的香气在这小小的空间里肆意弥漫、蒸腾,像一张巨大、柔软而滚烫的毛毯,将他们四个人紧紧地包裹其中,隔绝了窗外七月乡村的燥热、蝉鸣和远处田野的寂寥。
顾安挑起一筷子裹满金黄酱汁的面条送入口中。那熟悉又陌生得让人眼眶发热的味道,瞬间在舌尖轰然绽放——液化气灶熬炼出的新鲜小葱饱满焦香、超市调和油赋予的纯净丰腴、厚重塑料桶里承载的手工酿造酱油带来的醇厚咸鲜与沉沉回甘、挂面质朴的麦芽甜……以最完美的黄金比例奏响了一曲宏大而温暖的味觉交响!
眼前是顾峰恨不得把碗底都舔穿、脸上还沾着汗和油渍的狼藉战场,是毛小易酱汁糊脸却笑得像个两百斤傻子般的滑稽满足,是沈知微嘴角那点无意沾染却异常生动的酱油渍和眼中那弯被美食彻底点亮、温柔沉醉的新月……
灶台上的蓝色火焰早已熄灭,幽蓝的火苗消失无踪。锅底残留的油迹在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下发着微弱的金光。院子里,八月的骄阳依旧炽烈,但它似乎无法穿透这间被香气和满足填满的小小厨房。他们四个汗流浃背、埋头苦干的身影,连同碗里袅袅升腾的、混合着极致葱油酱香的热气,被牢牢地烙印在了这个弥漫着液化气余味、自行车铃声和浓郁香气的、滚烫又鲜活的暑假午后。
窗外的风带着泥土、汗水和新鲜葱油酱香的气息再次拂过面颊。
顾安低头,狠狠吸溜了一大口面,那沉甸甸的、滚烫的、踏实的满足感,像那琥珀色的酱油一样,沉沉地坠在胃里,也熨帖在心上。
这一次,这碗由液化灶、新鲜小葱、超市调和油和弟弟飞奔打来的塑料桶三年酱油共同构筑的、属于五年级暑假的味道,顾安总算结结实实地,一滴不剩地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