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七月的午后,阳光炽烈如熔化的白银,毫不留情地倾泻在新乡村刚被镰刀和机器剃光了头的稻田上。空气粘稠得像裹了糖浆,沉甸甸地压在皮肤上。
蝉鸣在热浪里撕扯,声音尖锐得刺耳。收割后的田野袒露着褐色的胸膛,散落的金黄稻草捆像一群被太阳晒得没了脾气的狮子,慵懒地趴伏着,散发出谷物被炙烤后的暖香和一丝微甜的腐败气息。
“哥!这‘狮子’骨架也太散了!”顾峰龇牙咧嘴地对付着一个松散欲垮的草垛,汗水小溪般顺着他晒得通红的脖颈蜿蜒而下,洇透了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汗衫。他使着蛮力,试图用麻绳勒紧这头不听话的“野兽”。
“嘿呦,嘿呦…”
顾安没答话,黝黑的臂膀筋肉紧绷,正将一个捆扎结实的大草垛稳稳地甩上板车。汗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砸在滚烫干燥的田埂上,“滋”地一声轻响,瞬间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印记。
“手脚麻利点,老乌叔等下就来了。”他抹了把脸,甩掉手背上的汗,目光投向田埂那头,奶奶陈芹戴着宽大的旧草帽,弯着腰,用小锄头极其耐心地清理着遗漏的稻茬,那轻柔的动作,像是在给劳累过度、躺倒喘息的土地梳理最后的乱发,抚慰它被锐器割伤的肌肤。
顾安口中的老乌叔,正是年年开着拖拉机给村里人田里翻土的中年汉子。原名顾锡忠,因为常年在太阳底下干着活,浑身被晒得黝黑,因此得了一个“老乌”的称号。
过了一会,“突突突……”沉闷而有力的轰鸣由远及近,像一头苏醒的钢铁怪兽发出的低吼,打破了田野燥热的沉寂。他正坐在拖拉机的皮制鞍座上,叼着半截旱烟,驾驶着他那台漆皮斑驳、沾满油泥和旧土的小型拖拉机头,吭哧吭哧地开到了田边。拖拉机的屁股后面,挂着一副崭新的、闪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铧式犁,与拖拉机头的老旧形成了鲜明对比。
“安仔!峰仔!搞定未啊?铁牛可等不及要下地松筋骨啦!”老乌叔嗓门洪亮,带着庄稼人特有的爽朗,他利索地跳下车,拍了拍那沾满泥渍的拖拉机头,仿佛在拍打一匹老伙计的脖子。这头“铁牛”,几年前取代了顾安家那头温顺忠诚的老水牛“大黑”。
“快了老乌叔!这就把最后几头‘病狮子’请上车!”顾安扬声应道,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他指向身后大片已经处理过的区域,稻茬被贴着地皮齐根斩断,粉碎机将大部分秸秆嚼成了寸许长的细碎“金丝”,像一层厚实温暖的绒毯,均匀地铺展在渴望着休憩的土地上。
只有几堆颜色深暗、带着可疑斑点的秸秆被单独剔出来,堆在田角。那是奶奶陈芹凭着几十年与土地打交道的毒辣眼光,揪出的“害群之马”,是潜伏的“病源刺客”。它们将被装上板车,运去远处的堆沤池进行严格的“隔离改造”。
田埂尽头,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像一串跳跃的音符,穿透了拖拉机的轰鸣。沈知微骑着她的旧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竹篮,浅蓝色的连衣裙在热风中轻轻摆动,像一片移动的清凉云朵,从蒸腾的暑气中飘了过来。
“奶奶!安哥哥!小峰!老乌叔!”她利落地支好车,没有半分犹豫,熟练地将裙摆撩起在腰间打了个结,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白生生的脚丫直接踩进了还带着湿气的泥田里。温凉的泥浆立刻温柔地包裹上来。
“知微丫头!镇上的洋墨水也挡不住你往泥巴地里钻啊!”老乌叔哈哈笑着打趣。
沈知微也不恼,眉眼弯弯地接过顾峰递来的草叉,帮着拢那些散落的秸秆:“老乌叔,您这‘铁牛’今天可要大显身手了!镇上农技站刚强调,夏收后高温高湿,秸秆腐解快是好事,但粉碎一定要细,最好都短于十厘米,不然翻埋下去容易压住秧苗根,沤烂了可麻烦。”她说话间,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晶莹闪烁。
“微生物?”顾峰抹了把额头上混合着汗水和草屑的污渍,看着脚下粉碎的秸秆,“这些小东西真能啃得动?比咱家以前的大黑还能干?”
沈知微笑了,眼睛亮晶晶的:“峰弟弟,它们可比大黑勤快多了,是土地里看不见的‘小厨神’,日夜不休地忙活,把硬邦邦的稻草熬成香喷喷的‘营养浓汤’,专门喂给下一茬小秧苗喝!”这个生动的比喻让顾峰咧开嘴,也让旁边正给拖拉机链条上油的老乌叔乐呵呵地点了点头。
“微微姐,你怎么懂那么多的?”顾峰露出好奇的表情。
“峰弟弟,你要多读书,多看报,就会懂这些了。”沈知微淡淡道。
“不过,”沈知微直起身,望向那片铺着“金丝绒毯”的田地,“这些小厨神胃口大,刚开伙那会儿,会和娇嫩的秧苗崽抢‘口粮’,特别是氮肥。安哥哥,尿素都拌下去了吗?”
“拌了,”顾安指了指田埂边几个瘪下去的白色尿素袋,“按你上次说的量,多放了两成,都准备深翻进去。先让这些小厨神吃饱喝足,省得饿急了跟秧苗打架。”他仿佛能听见无数微小的生命在湿润的泥土下蠢蠢欲动,准备大快朵颐。
“好嘞!都让开点!铁牛要开饭喽!”老乌叔掐灭烟头,麻利地跳上驾驶座。他熟练地摇动曲柄,“突突突”的轰鸣陡然增大,排气筒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他挂上档,拖拉机牵引着那闪亮的铧式犁,像一头被唤醒的钢铁巨兽,沉稳地驶入田中。
锋利的犁刀如同巨兽探出的獠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深深地、轻易地切开了松软的土地。干燥龟裂的表皮被豁然翻开,露出下方湿润肥沃的深褐色“血肉”。粉碎的秸秆“金丝”被强劲的力量卷起、裹挟着湿润的泥土,在犁刀下翻滚、舞蹈,最终被深深地埋入新犁开的黑色沟壑之中。
泥土像温顺而厚重的黑色缎带,被这钢铁的意志整齐地剖开、翻转,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新鲜泥土腥气、腐殖质的醇厚,以及阳光曝晒后独特焦香的气息。新翻开的大片泥土在烈日下闪着油润的光泽,每一道犁沟都笔直而深刻。
顾安站在田埂上,眼神专注地盯着那翻滚的泥土和被吞噬的“金丝绒毯”,看着犁刀在土地深处划出流畅的轨迹。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拖拉机那滚烫的、沾满油泥的外壳。冰冷的钢铁触感下,似乎能感受到引擎传递出来的澎湃力量和土地的微微震颤。这东西,比记忆里父亲驱使的老牛“大黑”,力量强得太多了。他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触摸到的不是滚烫的铁壳,而是另一种温热、坚韧、带着生命律动的触感——是“大黑”那身温厚、粗糙、沾着泥水和汗水的皮毛。
回忆猛地撞开闸门,脑海里浮现幼儿时的画面,父亲高大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短衫,赤着脚,稳稳地扶着沉重的木犁把手。前面,是家里那头叫“大黑”的老水牛。
它体型庞大,肌肉在黝黑的皮肤下滚动,温顺的眼睛半眯着,巨大的弯角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泽。它迈着沉稳、缓慢、仿佛丈量着时光的步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同样泥泞的田里。每一次抬蹄、落下,都带着一种原始而厚重的力量感。
父亲短促有力的吆喝声,在空旷的田野里回荡:“驾!——吁——!” 那是与“大黑”交流的独特语言。木犁的犁铧那时还是生铁铸的。切开泥土,发出一种“沙——嚓——沙——嚓——”的绵长而湿润的摩擦声,像土地在低语,又像在喘息。偶尔夹杂着“大黑”沉重的鼻息和甩动尾巴驱赶牛虻的“啪嗒”声。
浓烈的、新鲜的泥土腥气,混合着水牛身上特有的、带着草料清香的汗味,还有父亲汗衫上散发出的、阳光晒过的微酸气息。那是童年田野里最深刻的气味烙印。
顾安那时还小,常常跟在父亲后面,赤脚踩在刚被犁开的、冰凉而松软的泥水里,脚趾缝被滑腻的泥浆包裹,一种奇异的舒适感直通心底。泥土被犁铧整齐地翻开,像巨大的、湿润的黑色花瓣,一层层在“大黑”身后铺展。那速度是缓慢的,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土地仿佛在牛蹄和犁铧下被温柔地唤醒、舒展。阳光照在父亲古铜色的脊背和“大黑”油亮的皮毛上,蒸腾起氤氲的水汽。
“安仔!发什么愣!搭把手把‘病狮子’清走!”老乌叔的喊声像一根针,刺破了回忆的肥皂泡。
顾安猛地回神,眼前是老乌叔叼着烟、拍打铁牛的画面,耳边是拖拉机引擎持续不断的、单调而粗犷的“突突”轰鸣。那股混合着柴油、铁锈和滚烫机油的刺鼻气味,瞬间取代了记忆中泥土和水牛的温厚气息。冷硬的钢铁取代了温热的生命,疾速的翻搅替代了缓慢的耕耘。
就在这一刻,沈知微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她甚至忘了帮忙推车,脚步钉在原地。 这力量与秩序、破坏与重生的瞬间景象,让沈知微屏住了呼吸。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冲回田埂,一把抓起速写本和铅笔,连本子都来不及在石头上放稳,就垫在自己的手臂上,铅笔疯狂地在纸上游走! 她捕捉那犁刀破开土地的瞬间张力,泥土如浪花般翻卷的动势,秸秆被吞噬融合的混沌感。线条变得粗犷、有力,带着一种近乎激动的颤抖。
奶奶陈芹也走到了田边,看着那冰冷的铁犁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效率取代了老牛缓慢沉重的步履。她浑浊的目光掠过飞速翻转的泥土,最后落在顾安那只轻抚着拖拉机外壳、带着一丝向往和敬畏的手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也轻轻拍了拍那沾满泥点的挡泥板,动作轻柔得像在安抚一个陌生的、却又注定要改变他们生活的力量。
沈知微把速写本收了起来,继续帮着两兄弟干起农活…
沈知微和顾峰合力将最后几捆“病稻草”推上板车。车轮碾过田埂,发出吱呀的呻吟。沈知微停下脚步,回望这片喧嚣的田野。夕阳熔金,将拖拉机、老乌叔的身影、翻滚的黑土以及顾安凝视的目光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橙色。
新翻的土地贪婪地呼吸着,那层金色的“绒毯”正被泥土大口大口地吞噬。空气里,柴油的辛辣、泥土的腥甜、稻草的陈香以及汗水的咸涩混合在一起,构成夏收之后特有的、属于耕耘与沉甸甸希望的味道。
“歇几天,等地食饱了这场透雨,”奶奶陈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机器的轰鸣,带着一种与土地对话的笃定,“把这口新‘饭’好好消化了,气顺了,劲儿足了,它就能再给我们吐出一茬水灵灵的秧苗喽!”
沈知微帮着顾安推起板车,目光扫过驾驭“铁牛”意气风发的老乌叔,抚摸着钢铁外壳若有所思的顾安,夕阳下奶奶那如同老树根般坚韧的身影,以及身边汗流浃背却眼神明亮的顾峰。
她知道,这片土地的记忆里,深深烙印着老牛“大黑”温顺的蹄印和顾安父亲挥鞭的吆喝,如今又轰鸣着钢铁的咆哮与老乌叔的烟味。而她带来的腐解剂和书本上的方块字,奶奶沉淀一生的经验和土地不言的默契,如同这犁沟里被翻搅交融的黑土与金丝,无声地滋养着脚下这片永远渴望生长的热土,也悄然编织着他们之间,比七月骄阳更加炽热、更加粘稠的未来。
田边,那几捆最终被留下的、饱满健康的稻草垛,在渐深的暮色中,像几个忠实沉默的黄金卫士,守望着土地深沉的梦呓和明日初生的曙光。
顾安知道,父亲的吆喝和“大黑”的蹄印,已深埋在这片黑土之下,滋养着每一粒破土而出的新芽,正如这轰鸣的钢铁,也终将成为这片土地未来记忆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