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连推开那扇门的资格,都没有了。
那一声婴儿的啼哭,像是一把无形的、淬了寒冰的利剑,精准无比地斩断了他与这个院落之间,所有可能存在的联系。他那颗被愤怒与杀意填满的心,像是被戳破的气囊,瞬间干瘪下去,只剩下空洞的、呼啸的悲凉。
杀了他?杀了里面那个连畜生都不如的男人?这个念头曾是那么的清晰,那么的理所当然。他如今是修士,炼气中期的修士,捏死一个凡人,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他可以让他死得无声无息,可以让他的魂魄在烈焰中哀嚎七天七夜,他有一万种方法,来伸张他迟到的“正义”。
可是,然后呢?
他呆呆地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门后,是小菲,是那个刚刚啼哭的、属于另一个男人的孩子。他杀了那个男人,她就成了寡妇,一个克死了两任丈夫的、带着孩子的寡妇。在这个凡人的世界里,这意味着什么,他比谁都清楚。
唾沫星子能淹死人。那些邻里乡亲,那些三姑六婆,会用世界上最恶毒的语言去揣测她,编排她。她们会说她是扫把星,是狐狸精,是她用不正当的手段害死了丈夫。而她的孩子,从出生的那一刻起,就会背负上“孽种”的骂名,一辈子都活在别人的白眼和欺凌里。
他能堵住一个人的嘴,能堵住一个村子人的嘴吗?他能一天十二个时辰都守在她身边,为她抵挡所有的明枪暗箭吗?
他不能。
他是一个修士,他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道要修。他不可能永远地留在凡尘。他引以为傲的力量,在这一刻,成了最可笑的枷锁。它能毁天灭地,却无法缝补一颗破碎的心,无法抵挡那无形的、比刀剑更伤人的人言。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混合着深刻的自我厌恶,如同冰冷的海水,将他彻底淹没。
他爱她吗?
爱。这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从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将第一块糕点塞进他手里的时候;从那个青涩的少女,安静地陪着他修炼,一看就是一下午的时候;从她穿着刺眼的红嫁衣,哭着对他说“对不起”的时候……这份感情,就从未消失过,只是被他用“前途”、“尊严”和“现实”,一层又一层地,深深掩埋了起来。
那……带她走?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亮起的一点火星,让他冰冷的心,有了一丝微弱的悸动。带她走,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一个没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如今是修士了,他有能力养活她和那个孩子。
可是……
另一道更冰冷、更现实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他,铁家的修士,娶一个凡人?还是一个嫁过两次,带着一个拖油瓶的寡妇?
他几乎能想象到,当他带着她回到家族,回到父母面前时,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他那小心翼翼、对他敬畏多于亲情的父母,会用怎样惊恐和失望的眼神看着他?他们会想,自己的“仙长”儿子,是不是疯了?是不是被什么妖女迷了心窍?
他那些同门的师兄弟,又会怎么看他?他们会在背后如何议论他?“听说了吗?那个阿远,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去捡了个破鞋!”“啧啧,还是个生过娃的,真是不挑食啊。”“道心不坚,沉溺凡俗女色,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些他能够想象到的、充满了鄙夷与嘲讽的言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子,凌迟着他那可悲的自尊心。他好不容易才从凡尘的泥潭里爬出来,成了高高在上的“人上人”,他怎么能容忍自己,再被拖回那片泥潭里去?
他不敢。
也不想。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了他的灵魂上,打得他头晕目眩。原来,他所谓的爱,在自己那点可怜的“前途”和“体面”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自私又懦弱的、侥d@人。
“哇……哇……”
屋里,婴儿的啼哭声再次响起,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紧接着,是小菲压抑的、哄孩子的声音,温柔,却充满了疲惫。
他浑身一颤,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他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会真的发疯。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他从怀里,摸出了一个沉甸甸的钱袋。那是他这次任务的赏赐,里面是足够一个凡人家庭,几辈子衣食无忧的金银。
他死死地攥着那个钱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也是他唯一敢做的。用这些冰冷的金银,来赎买自己的懦弱,来安抚自己那备受煎熬的良心。
他像一个做贼心虚的小偷,悄无声息地挪到那扇门前,弯下腰,将那袋金银,轻轻地、轻轻地放在了门外的石阶上。
“咔哒。”
一声轻微的、金属与石头碰撞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声音,仿佛也敲碎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幻想。
他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那扇门,仿佛要将它的轮廓,刻进自己的骨髓里。然后,他猛地转过身,再也不敢回头,施展起身法,狼狈地、仓皇地,逃离了这座小镇,逃离了那段他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
再次回到故乡,已是初雪时节。
他修为又进了一步,成了旁支里最耀眼的新星。他带着更多的灵石和丹药,回来看望父母。村子还是那个村子,只是更显萧瑟。
他在镇上的酒馆里落脚,准备明日再回家。酒馆里人声鼎沸,充满了凡俗的烟火气,他坐在角落,自斟自饮,却觉得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邻桌几个汉子的闲聊,断断续续地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东头那个小寡妇,前天夜里投井了!”
“哪个小寡妇?”
“还能是哪个!就是那个连着克死两任丈夫的,叫……叫小菲的那个!啧啧,真邪门!”
“轰——!!!”
阿远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手中的酒杯,“哐当”一声滑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猛地扭过头,死死地盯着邻桌那几个还在唾沫横飞的汉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得不似人声。
那几个汉子被他骇人的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壮着胆子说道:“就……就是那个小菲啊……听说她后来嫁的那个男人,不知从哪儿发了笔横财,结果染上了赌瘾,天天在镇子里的赌场鬼混……”
“输光了就回家打老婆孩子,那叫一个惨啊!前天夜里,不知道又发什么疯,把孩子往死里打,那孩子哭得半个镇子都听见了……”
“后来……后来那女人估计是撑不住了,就抱着孩子,一起跳了院里的那口枯井……一尸两命啊!造孽哦!”
“那男人呢?!”阿远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血。
“他啊?更惨!赌坊的人找上门,发现他一分钱都还不上了,气得直接打断了他的手脚,也给扔井里去了!听说捞上来的时候,三个人都泡浮囊了……”
后面的话,阿远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他的世界,天旋地转。
那袋金银……他留下的那袋金银……
原来,那不是救赎。
那是催命的毒药!
是他!是他亲手!将她推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噗——!”
一口心血,再也抑制不住,狂喷而出,将他身前的桌子,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血红。
无边的黑暗,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彻底吞没。
……
【密室中】
所有的记忆,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尽数崩碎成最细微的尘埃。
那被万千钢钩撕扯的剧痛,那被抽干血液的冰冷,都已远去。
阿远的意识,化作一缕即将燃尽的烛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做着最后的摇曳。
黑暗的尽头,浮现出一幕无比遥远,却又无比清晰的画面。
那是一个阳光和煦的午后,他还只是个半大的孩子,正笨拙地模仿着大人,练习着吐纳的法门。
一个扎着两只羊角辫,眼睛像弯弯月牙儿的小女孩,搬了个小板凳,就坐在他旁边,双手托着下巴,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看了许久许久,她忽然歪着头,用一种稚嫩而认真的语气,轻声问道:
“阿远,你长大后,会娶我吗?”
当年的他,涨红了脸,低着头,沉默不语。
而此刻,在这永恒的黑暗降临之前的最后一瞬,他看着那张纯真无邪的笑脸,感觉自己那早已冰封的心,被狠狠地刺痛了。
他张了张嘴,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想要回答那个迟了半生的问题。
“我……”
然而,他干裂的嘴唇,只来得及吐出一个无声的口型。
身体里最后一丝温暖,随着最后一缕血线被抽离,彻底消散。
那双曾经充满了憧憬、怨毒、疯狂与悔恨的眼睛,所有的光芒,在这一刻,尽数熄灭。
密室中,那颗新生的血核,散发出妖异而圆满的红芒。
而角落里,那具被抽干了所有生命气息的、如同枯柴般的躯体,缓缓歪倒,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