亭中的风,似乎比方才更冷了几分。
陈方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目光死死地盯着那盘已经注定败局的棋,却怎么也看不真切。
棋盘上纵横交错的线条,在他眼中逐渐模糊、扭曲,最终化作了三族兄陈三那张毫无血色的脸。
他还是没能想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
一个来历不明的散修,杀了陈家暗中派出去的人,这本该是死罪。
可在三族兄的口中,这却成了“有价值”的体现。这种颠倒黑白的逻辑,让陈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和恶心。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陈三那捻着茶杯的右手上。
那手指修长而苍白,指节分明,看起来就像是用上好的冰玉雕琢而成,没有一丝活人该有的温度。
陈方的心猛地一沉。他忽然想起了一些家族内部只有少数核心子弟才知道的传闻。
传闻中,自己这位天资卓绝的族兄,当年为了在同辈中脱颖而出,暗中修炼了一门不知从何而来的功法。
那功法威力奇大,进境神速,却也霸道无比,对修炼者的身体有着巨大的反噬。
难道是真的?
陈方的心中涌起一股无法遏制的寒意。他仔细回想,这些年来,三族兄的性情确实变得越来越冷漠,行事也愈发不择手段,仿佛世间的一切在他眼中都只剩下“有用”和“无用”两种划分。
而他的修为,也变得极为古怪,时而能爆发出炼气二层巅峰的骇人威压,时而又会虚弱得如同一个炼气一层初期的修士,气息飘忽不定,极不稳定。
这不正是根基受损、灵力失控的征兆吗?
他是不是……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所以才变得如此急功近利,如此不顾一切,甚至不惜将一头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饿狼引到家族内部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疯狂滋生的藤蔓,瞬间缠住了陈方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看着陈三那被茶水热气模糊的脸,原本的愤怒和不解,悄然间被一种更深沉的悲哀与恐惧所取代。
就在陈方心绪翻腾之际,陈三的目光也淡淡地从他身上扫过。
对于自己这个族弟的想法,陈三大致能猜到几分。
太天真了,总是以为世上的东西非黑即白,非对即错。
就像这盘棋,在他看来,弃子是为了活龙,暂时的退让是为了最终的胜利。可在陈方眼里,每一个棋子的失陷,都是不可接受的失败。
这便是格局的差距。
现实哪里有那么多可以让你从容选择的余地?
铁家那群亡命徒已经磨刀霍霍,燃血丹的炼制更是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
家族这艘大船,看似平稳,实则早已行驶在布满暗礁的怒海之上,稍有不慎,便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在这种时候,还在纠结刘三这把刀会不会割伤自己的手,而不是想着如何用它去捅穿敌人的心脏,何其愚蠢!
至于资敌?
陈三嘴角泛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冷笑。他之所以要将刘三放在眼皮子底下,就是为了杜绝这种可能。
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狼崽,总比一头在山林里自由奔走的野狼,要容易控制得多。只要利用得当,这头野狼甚至在关键时刻可以变成猛虎能为陈家撕开一条血路。
“好了,你先下去吧。”
陈三的目光转向那个自始至终跪在亭外,连大气都不敢喘的下人,声音平淡地吩咐道,“记住我说的话,能行方便就行方便,不要刻意刁难。
所有关于刘三的动向,直接向我汇报。”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断力,仿佛这件事已经盖棺定论,再无任何商议的余地。
“是,是!三爷!”
那下人如蒙大赦,重重地磕了个头,然后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几乎是连滚带爬地逃离了这座气氛压抑的湖心亭。
下人走后,亭中再次陷入了死寂。
唯有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和棋子偶尔被拨动的轻响。
陈方心中有事,早已没了对弈的心思,几次落子都错漏百出,进退失据。
不出十步,他所执的白子便被陈三绞杀得干干净净,再无半点翻盘的可能。
“我输了。”陈方颓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棋子,声音干涩。
陈三赢了棋,脸上却没有半分欣喜之色。他只是伸出那双苍白的手,将一枚枚黑白分明的棋子,不疾不徐地捡回棋盒中。
玉石棋子碰撞,发出清脆而冰冷的声音。
“方,你总是只盯着棋盘上的得失。”
陈三头也不抬地说道,声音幽幽传来,“你要记住,有时候,真正的胜负,不在棋盘之内。”
他将最后一枚棋子放入盒中,盖上盒盖,动作不带一丝烟火气。
然后,他抬起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第一次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真要说秘密,这修仙界,哪个人身上没有一两个不能告人的秘密?
刘三有,你我也有。”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无比严肃,“你可以不理解我的做法,但你给我记住了,绝对不要自作聪明,去动那个刘三。”
陈方一愣,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深意。
只听陈三一字一句,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你可不要坏了‘丹神教’的大事。”
“丹神教”!
这三个字,仿佛一道九天神雷,轰然在陈方的脑海中炸开!
他的身体猛地一僵,血液在瞬间仿佛都凝固了,一股比刚才面对陈三时强烈百倍的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当然听说过这个名字!
那还是在几年前,老祖闭关时,曾有一位神秘人悄然拜访。
事后,心高气傲的老祖将自己叫到密室,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敬畏、恐惧与一丝兴奋的复杂神情,告诉他,陈家攀上了一棵通天大树。
那位神秘人,便是来自“丹神教”!
据老祖所言,他拼尽了全力,也无法看透那位神秘人的修为境界,对方站在那里,就如同一座深不见底的渊海,任何神识探查都如泥牛入海,甚至会引来恐怖的反噬。
当时老祖给出的判断是,那等威压,那等深不可测的气息,至少也是……筑基期的大修士!
至于为何不是传说中更高层次的金丹期真人?
陈方觉得,那种翻云覆雨、寿元悠久的神仙般的人物,恐怕连正眼都不会瞧他们陈家这种偏居一隅、只有一个炼气期老祖坐镇的小家族。
一个筑基期的大修士!
那已经是风火坊方圆千里之内,传说中的存在!
陈方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狂跳不止。他现在终于明白,三族兄为何如此反常,为何如此看重一个区区刘三了。
原来,这盘棋的棋手,根本就不是他三族兄!
陈家,甚至他三族兄自己,都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
而那个刘三,或许就是那位真正的棋手,落下的至关重要的一步!
风,更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