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衍圣教后山竹林在夜色之中显的幽邃,夜风穿过竹叶的缝隙,发出细微如叹息的沙沙声。月光被茂密的竹冠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面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宛如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慕君璞一袭玄衣,静立其间,身形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那张苍老的脸上,带着一种万念俱灰后的木然,仿佛神魂已抽离,只留下一具空壳在此等候。
子时正刻,分毫不差,一道模糊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浮现,来人正是酒柩,在竹影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在暗夜中精光内敛,深不见底。
“慕家主,久等了。”酒柩的声音平和,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见慕君璞竟来得如此之早,甚至比他这个约定者更早在此守候,心中那盘棋的胜算,不由得又悄然增加了两分。
慕君璞没有回应寒暄,只是缓缓抬起手,一道微弱的灵力托举着一枚色泽温润的竹简,如同被无形之水承载,平稳地飘向酒柩。
“这些是……天衍圣教高层与幽冥殿往来勾结的证据,以及……衍圣城周边,所有培育禁忌邪物的隐秘地点。”慕君璞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顿了顿,他抬起空洞的眼眸,直视酒柩,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酒柩掌门,事成之后,你,以及你背后的元极仙宗,真能保证天衍圣教的道统不灭,不会覆灭在正道联盟的清算,或是幽冥殿背后势力的反扑之下吗?”
酒柩伸手接过竹简,指尖触碰到竹简的微凉。他并未立刻查看,而是看着慕君璞那在夜色中更显孤寂颓然的背影,语气依旧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慕家主,请放心。我元极仙宗既已插手,便定会助天衍圣教拔除毒瘤,渡过此劫,重归正道之列。此诺,重于山岳。”
慕君璞闻言,只是极轻微地点了点头,再无多言。下一刻,他的身影如同墨滴入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郁的夜色之中,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
待慕君璞的气息彻底消失,酒柩脸上那层平静的面具方才缓缓剥落,嘴角难以抑制地扬起一抹极其细微、却深意十足的弧度。他低头摩挲着手中的竹简,随即身形一晃,也如鬼影般消散无踪。
听竹小筑,大厅之内。虽是深夜,却灯火通明。柔和的明珠光辉洒下,映照着在场每一张神色凝重的面孔。
柳謽漪静坐窗边,看似闭目假寐,但微微颤动的长睫显示出她并未真正入定。冰雪儿素手烹茶,动作优雅娴静,袅袅茶香弥漫开来,却丝毫无法缓解空气中的紧张。林枫怀抱长剑,指尖无意识地反复擦拭着已然锃亮无比的剑体。顾楠焉则是在细细保养着一对晶莹剔透的玉环灵宝,神情专注,仿佛要将所有纷杂的思绪都倾注其中。韩苓潇坐立不安,不时看向门外。冰璃面无表情地倚柱而立,眼神锐利如刀。而被众人隐隐护在中心的虞柒柒,则是紧抿着唇,双手交叠置于膝上,紧紧抓着衣裙。
整个大厅落针可闻,冰雪儿斟茶时细微的水声,以及众人杂乱的呼吸声,更反衬出那种几乎令人窒息的压抑。
直到“吱呀”一声轻响,酒柩推门而入,那股凝重的气氛才被稍稍搅动。所有人的目光瞬间汇聚到他身上。酒柩一言不发,径直走到中央的玉桌前,将那份至关重要的竹简轻轻放下。
“情况如何?”柳謽漪率先睁开美眸,开口问道。
酒柩示意众人自行查看。柳謽漪灵力微吐,竹简缓缓展开,一道道灵光文字浮现而出。随着阅读,在场众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这……这怎么可能?!”韩苓潇最先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出声,“执掌刑律、传功的长老、负责外务的执事……竟然,竟然大半都是幽冥殿安插的弟子?!”
顾楠焉放下手中的玉环,眉宇间忧色深重,“如此一来,若要彻底清除内患,几乎等于要废掉天衍圣教近一半的高阶战力!再加上必定会受到牵连、实力大损的慕家一脉,待到虞师姐接手时,教中高端战力十不存一,如何能镇压场面?届时,内有心怀叵测之徒,外有虎视眈眈之敌,天衍圣教恐怕……危矣!”
“慕家……真的可靠吗?”林枫突然出声,语气低沉。
几乎是同时,一旁沉默的冰璃也冷然开口,话语如冰珠落盘,“慕家是否可信?”
两人不约而同的质疑,像是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波澜暗涌的湖面,瞬间在每个人心中激起千层浪。一个因为时间紧迫而被暂时忽略的关键问题,此刻无比清晰地浮现出来:天衍圣教沉沦已近千年,在这大染缸之中,慕家即便历来以清流自居,可能独善其身到什么程度?若慕家当真一直如此“清高”,恐怕早就被其他派系啃得骨头都不剩了,又如何能存续至今?这份“投诚”的背后,究竟有几分真心?又隐藏着怎样的算计?
大厅内刚刚缓和些许的气氛,瞬间变得更加沉重,疑虑如同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
酒柩没有直接回答林枫和冰璃的问题,而是缓缓转身,目光如炬,审视着在场中最年轻,却也肩负着最重责任的那道身影——虞柒柒。
“虞姑娘,”酒柩沉声问道,声音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事已至此,变数丛生,前路莫测。你,如何想?”
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虞柒柒身上。她感受到那一道道目光中的期待、担忧、审视与支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狂跳的心脏略微平复,然后站起身,环视在场每一位前辈与同伴,清澈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挣扎,但随即被无比的坚定所取代。
“酒柩前辈,柳前辈,冰前辈,还有各位师妹,师弟。”虞柒柒的声音起初略带一丝颤抖,但很快变得沉稳有力,“柒柒深知此行如履薄冰,九死一生。慕家之心,或许难测;未来之路,必定荆棘满布。但天衍圣教是生我养我之土,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它彻底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虞柒柒略微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立下誓言。
“柒柒在此,以道心与神魂立誓:无论面对何种艰难险阻,无论真相如何残酷,无论需要付出何等代价,我,虞柒柒,绝不退缩!必竭尽所能,涤荡污秽,光复圣教!”
少女的誓言并不响亮,却带着一股破釜沉舟的决绝,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心灵。
酒柩凝视着虞柒柒,眼中终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他重重一拍桌面,声音陡然变得铿锵起来,带着一股肃杀之气。
“好!要的就是这份决心!既然如此,老夫也不再赘言。接下来我要布置的任务,关乎存亡,关乎气运,诸位需谨记——”
酒柩目光扫过全场,锐利如鹰隼,周身散发出久居上位的威严。
“——不惜一切代价,务必完成!”
大厅内空气瞬间紧绷如弦,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最终的部署。
与此同时,慕家密室。这里与外界完全隔绝,四壁幽幽长明的鲛人灯,将室内的空气染上一片昏黄。沉重的石壁吸收了所有声音,使得呼吸都显得格外清晰。压抑,是此处唯一的主题。
慕君璞并未坐在那象征着权力最高位的主座之上。相反,他站在密室中央,微微垂首,姿态看似恭谨,但眼眸之中隐隐流露着慌乱,却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
而那主位之上,端坐着一道奇异的身影。那人身披一件色彩斑斓、却隐隐透着暗沉血光的袈裟,细看之下,那袈裟竟是由某种异虎的完整皮毛鞣制而成,虎头兜帽耷拉在背后,狰狞依旧。他手中缓慢捻动着一串乌黑发亮的佛珠,每一颗珠子都似乎萦绕着淡淡的怨力。这是一位僧人,却无宝相庄严之感,周身反而弥漫着一股混合着檀香与血腥的诡异气息。
“尊者,按照您的吩咐,竹简已经交给酒柩了。”慕君璞开口,语气平缓得近乎麻木,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接下来,便全倚仗尊者神通,助我慕家……重掌天衍圣教。届时,天衍圣教上下,必将成为佛门最忠实的盟友,唯尊者马首是瞻。”
“善哉,善哉。”被称为尊者的僧人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回响,似有梵音低唱,又似恶鬼呢喃,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回荡,令人心神不宁,“慕施主深明大义,为我佛门大业立下首功,贫僧感佩。放心,贫僧自当竭尽全力,护佑慕家达成所愿。”
说着,尊者捻动佛珠的手微微一顿,另一只枯瘦如鹰爪的手掌缓缓抬起,合十于胸前。随着他这个动作,密室内的光线似乎扭曲了一下,一只小巧玲珑的玉瓶凭空出现,静静地悬浮在慕君璞的面前。玉瓶剔透,隐约可见内里有数枚龙眼大小、色泽朱红的丹药缓缓滚动,表面似乎有细微的佛文流转。
“慕施主,此乃“涤魂清厄丹”,”尊者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可压制并净化你们道台丹田之内,那由幽冥殿种下的“噬心蛊”。待到明日传承大典,元极仙宗发难揭破幽冥殿阴谋,场面最混乱之际,便是服下此丹的最佳时机。如此,可免打草惊蛇,让幽冥殿的那些魑魅魍魉,猝不及防。”
慕君璞的目光紧紧盯着那瓶丹药,眼神复杂无比。那里面有渴望,有解脱的期盼,但更深处的,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屈辱。慕家子弟,包括他自己,之所以长期受制于幽冥殿,正是因为道基中被埋入了这阴毒蛊虫,生死不由自己。如今,这解药近在眼前,却来自另一个看似更加高深莫测的势力。这无异于刚出狼窝,又入虎穴?不,或许是与虎谋皮。
深吸一口气,慕君璞压下翻腾的心绪,伸手接过玉瓶。玉瓶触手温凉,但他却觉得掌心一阵滚烫。他将丹药小心翼翼地收起,再次躬身。
“多谢尊者赐丹。慕家……明白该如何做了。”
尊者微微颔首,不再多言,重新闭上了双目,手中的佛珠再次开始缓慢捻动,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潮水,缓缓淹没整个密室。那经文不似寻常佛号般祥和,反而带着一种度化一切的霸道与诡异。
慕君璞站在原地,沉默了片刻。昏黄的灯光将他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冰冷的石壁上,扭曲变形,一如他此刻挣扎的内心。最终,他转过身,无声无息地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密室。
石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将那片昏黄与诵经声隔绝。但慕君璞知道,从接下那瓶丹药开始,慕家,乃至整个天衍圣教的命运,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悬索,下方,是万丈深渊。而执绳者,似乎并非他自己,也并非元极仙宗,而是那位端坐于黑暗中、披着虎皮袈裟的诡异僧人。
“善哉……”
待密室厚重的石门缓缓闭合,尊者口中宣出的佛号余音在封闭的空间内低回,原本看似悲悯的腔调,却在这昏黄的光线下渗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诡谲。
尊者缓缓起身,踱步至墙壁上镶嵌的一盏鲛人灯前。一根细长的手指,极其轻柔地、甚至带着几分亵玩意味地,去挑动那跳跃的火苗。指尖毫无畏惧地探入焰心,那本应灼热的火焰竟如温顺的宠物般缠绕而上,非但未能伤他分毫,反而在他指尖扭曲变形,幻化出种种狰狞诡异的虚影。
“降龙……慕家这颗棋子,已落入枰中,进退由我。元极仙宗那群蠢物,只怕正为得了“铁证”而沾沾自喜……我这里,东风已备,只待时辰。”尊者仿佛在对着无形的存在低语,又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布局,“不知你那里,又是何等光景?这潭水,搅得越浑,才越有意思……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