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暗沉沉的渭水中一艘小舟飘然如一片树叶,在轻微起伏的波浪中摇曳,一轮明月高挂天穹,素琴之音泠泠而起,琴音时而恰似高山流水,时而好似万壑松涛声,不经意间天色已经深沉……
鄯善黎回过神,望着小舟外撒满月辉的河面,这才缓缓开口:“先生琴音高妙绝伦,世间罕有,得闻此音,夫复何求。”
“姑娘过奖了,正所谓伯牙子期,高山流水觅知音。能闻我琴音高妙者,也非同凡人。”
小舟中一男子身着素衣,外罩轻纱,飘然若闲云野鹤,古朴的绿绮琴在他修长素手之下,琴弦在幽暗中闪烁着淡淡银光,男子的五彩轻纱随风飘荡……
“先生花魁大赛中以一锦盒传书,怎知我就一定会来?”
鄯善黎看着对面飘逸超脱的男子,心中疑窦丛生,遂问出上船后的第一句话。
男子抬眸示意小童收了绿绮琴,眸色中灵光闪动,整了整被河风吹乱的衣衫:“我其实观察姑娘很久了,姑娘心思沉沉,似有所念,我只是以纸条试探,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原来如此。”
鄯善黎低眸沉吟,抬头道:“那么先生纸条上所书‘大内隔重墙,多闻乐未央。万方瞻仰处,晨夕面吾皇。’又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本来的意思。”
男子呵呵一笑:“我能帮助姑娘面见陛下,甚至伴随在陛下身边,实现姑娘的心中所念!”
“我心中所念?”鄯善黎眼中狡黠:“先生可知道我心中所念为何?又为何帮我,难道先生不怕?”
男子步出船舱,行至漆黑的甲板,夜风微凉吹拂着男子的衣襟儿,男子看着远处灯火辉煌的画舫花船和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许久才幽幽道:“我自然不知道姑娘心中所想,也不想知道。至于我为何帮助姑娘,也自有我的缘由,也不怕与姑娘讲,我其实为陛下的倡优,身为倡优一世都被看低,我帮姑娘,自然也希望姑娘帮我,待我帮助姑娘入宫,还请姑娘多多提携我一哥一弟,使我李家摆脱低人一等的身份。”
鄯善黎嗤笑一声:“没想到先生看似超尘脱俗,其实还是身在红尘,心慕威权。”
“你也用不着看低了我,姑娘岂不是与我一样?身为歌舞坊的花魁,纵使再美也不过为贵胄子弟玩物消遣的对象而已,若姑娘不想翻身,又何必上了我的‘贼船’?”
男子忽然转身,目光清冷地看向鄯善黎:“起码我足够坦诚,我们各取所需,若我不说本人的所思所求,难道姑娘会放心去做么?”
“有道理。”
鄯善黎懒得与之解释自己的过往和复仇之念,只是缓缓抬眸盯着男子:“我欣赏先生的坦诚,既然如此,还没问先生高名?”
“你这是答应我的交易了么?”
男子嫌恶地抚了抚衣襟儿上的飞虫,死死盯住鄯善黎目若秋水的眼睛。
“嗯。”鄯善黎微微颔首:“先生就不怕我的念想并非你所想的那样,到时候引火烧身?”
男子面对鄯善黎微微蹲下身子与之平视,那眼神中充满野心和火|辣辣的欲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如果一点风险都不敢承担,也不必去做了,不是么?况且,我不问姑娘所求,难道还不够尊重姑娘么?我要的不过是李氏一门光耀门楣,摆脱我身为倡优的命运。我已经身为佞幸之臣,期待的无非是哥哥和弟弟能与我不同,走出他们的光明大道,这对于姑娘来说并不难。”
“成交!”鄯善黎没有拒绝男子的理由,这是自己报仇千载难逢的机遇,压上一些赌注又何妨,反正自己已经沦落至此一无所有,更何况明日的花魁巡游也有偶遇廷尉张汤的风险,树大招风,只有到昔日彻哥哥的身边,才有可能摆脱危机,为父王调查祛除障碍,浴火重生!
“现在可以告诉我先生的名字了么?”
“在下乐师李延年。”男子浅浅一笑:“家兄李广利,息弟李季,你要记牢!”
“见过李兄!”鄯善黎起身重新微微施礼。
“哎。对!就这么称呼!”男子似乎惊愕中涌上一股喜悦:“不如你我就此结拜,对外就说你是我的亲妹妹,其一可使得我们的结盟更为牢固,其二我也可更好地向陛下推荐你,有助于妍儿姑娘进宫。凡事必有因果么,以免陛下怀疑。”
鄯善黎求之不得,这样可以尽快洗脱自己反贼之女的身份,以清白之身调查父王身世更为稳妥,况且自己也并不想与已经成亲的刘彻相认,此时的陛下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彻哥哥,而更可能是自己的杀父仇人!
“悉数听从先生吩咐!”鄯善黎一礼到地,磕头声响彻甲板:“哥哥。”
“好!好!妹妹快请起。”李延年赶忙过去扶起鄯善黎:“那么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李妍,如何?”
“正是李妍。日后李广利就是吾兄,李息就是吾亲弟弟。”
“好好好!”李延年喜笑颜开,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你放心,我兄弟们颇有才干,不会让你太过为难他们的升迁。另外妹妹可知,明日便是花魁巡游,长安城洒扫一新,迎接花魁的到来。”
“我自然知晓。”
李延年摇了摇头,轻轻摘下鄯善黎裙裾上的一块微不足道的船板木屑:“明日除了是花魁巡游的日子,还是陛下的‘麒麟大会’,届时在西域降服的独角麒麟也会在长安城中出巡,可谓双会共迎,到时候若不出岔子,大概率陛下也会亲临,我建议妹妹最好在明日的花魁大会中惊鸿一瞥,吊起陛下的胃口,然后我再施计在陛下面前弹奏琴曲,勾起陛下兴趣,让陛下正式召见妹妹!”
“那若出了岔子,陛下被琐事绊住,不能前来呢?”鄯善黎皱眉发问。
“那也没关系,我已经谱好一曲,一定会勾起陛下的兴趣。”
李延年信心满满:“况且,你可知道,陛下并不喜欢如今的皇后卫子夫,不过是因为她宛宛类卿罢了,全因为她长得酷似陛下的初恋女神,又加她长袖善舞。据说当年在平阳公主府就是凭借模仿胡旋舞而博得了陛下的青睐,在那之后,陛下却整整一年都没再见她,还是在她差点被遣送出宫之际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才得以留在陛下身边怀上龙种,这才巩固了地位。”
“哦?!”鄯善黎眉头微蹙。
李延年沉吟道:“外人或许不知,但我作为乐师时常伴随在陛下身边,我知道陛下心中孤苦,一直思念故人,尤其随着岁月绵长,愈发发现身边的卫子夫性格软弱,心思却深沉,根本不像自己的初恋,据说陛下的初恋是个楼兰美人儿,洒脱爽朗,美而不妖,清纯中又透出妩媚,一颦一笑恰似天然去雕饰,只可惜伊人已远离陛下而去,符合陛下所想之人,依我看非姑娘莫属!”
“擦——啪啪——”
鄯善黎脚下一滑,差点踩偏滑下甲板,裙裾微微被渭水沾染湿,小童子大喊一声:“姑娘小心!”拉住摇晃不稳的鄯善黎:“姑娘没事吧?何以分神?”
“没……没什么……”
鄯善黎稳了稳慌乱的心神,心中惆怅万千。
原来昔日的彻哥哥一直没有忘记自己,他又何尝不是自己的初恋,那时青骢少年满园繁花,可是他又为何心狠手辣丝毫不念旧情,在自己远去匈奴和亲为汉廷殚精竭虑之际,屠杀我淮南王府满门!落得我如今飘摇零落,泣涕无声!
想到此处,鄯善黎不禁握紧拳头,不,自己要复仇,就连当今陛下也是自己复仇的对象!待自己查明真相,一一铲除屠杀淮南王府满门的奸臣贼子,下一个复仇对象就是当今陛下刘彻!
“妹妹?妹妹?”李延年扯了扯鄯善黎的衣襟儿:“妹妹没事吧?难道是刚刚吓到了?”
“嗯,我没事,只是刚刚神思远飞,想起一些旧人旧事。无妨,哥哥继续说!”
鄯善黎拉了拉湿哒哒的裙角,看向面前玉树临风的李延年。
“哦,我说的差不多了,妹妹神似楼兰姑娘,胡旋舞又跳的举世无双,正是陛下心心念念所思所想之人,所以我觉得我们成功的几率很大,只要你时刻记住自己的身份,日后飞黄腾达之时别忘记我李延年的提携便是!”
“那是自然,哥哥不必担心!”
鄯善黎眼神清冷:“毕竟,谁也不想被揭了底牌,露出自己歌舞坊的出身,只要我一日是李家的妹妹,李家就一日不会颓败,哥哥又有何不放心的呢?只需静待时机,助我‘万方瞻仰处,晨夕面吾皇。’便是!”
“好!姑娘爽快!”
李延年一面笑着回答鄯善黎,一面吩咐童子朝着渭水江岸泊船,“那过了明日花魁巡街,我就接你入我李府,对外就说你闹小姐脾气,与哥哥们怄气才离家出走来到长乐歌舞坊卖艺,不想竟赢得花魁名号,哥哥们这才知晓你的去处,便到长乐歌舞坊赎人。到时候还需要妹妹与我等上演一出好戏!”
鄯善黎微微欠身:“全凭哥哥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