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州被勒令禁足府中,无诏不得出。这道旨意如同无形的枷锁,将曾经权倾朝野的镇国公困于方寸之地。府门之外,暗流汹涌,窥探的目光如同隐藏在阴影里的毒蛇,冰冷而黏腻。然而,府门之内,却并未陷入恐慌与绝望,反而在一种压抑的平静中,催生出另一种力量。
陆沉星的生活轨迹发生了显着的变化。宫学暂时是不能去了,他却被赋予了更大的“自由”——不是玩乐的自由,而是沉浸于父亲那座庞大书海的自由。陆寒州的书房,成了他新的课堂。这里没有太傅的循循善诱,没有同窗的窃窃私语,只有沉默的典籍、泛黄的舆图,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父亲征战岁月的凛冽气息。
陆寒州并未因禁足而颓唐,他将这次危机视为教导儿子的绝佳时机。他不再仅仅传授兵法韬略,而是开始系统地为他剖析朝堂格局、军政要务,甚至将一些尚未定论的边关军报、地方奏疏(由沈清辞通过隐秘渠道送入)交予陆沉星阅览,让他尝试分析其中利弊,提出自己的看法。
“星星,你看这份关于陇西旱情的奏报,”陆寒州指着案上一份文书,“若你为当地主官,当如何应对?”
陆沉星凝神细看,思索片刻,条理清晰地回答:“首要开仓放粮,稳定民心,防止流民滋生;其次,组织民力疏浚河道,兴修水利,以工代赈;长远来看,需引种耐旱作物,改良农具。此外,需严防当地豪强趁灾囤积居奇,盘剥百姓。”
陆寒州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却又追问:“若国库空虚,钱粮不继,又当如何?”
陆沉星眉头微蹙,沉吟道:“或可向相邻丰稔州县借调,或鼓励商贾运粮入陇,给予税赋优惠,甚至……可考虑动用部分边军存粮,但需确保边防无虞,且事后必须及时补充。”
他的回答或许尚显稚嫩,有些想法过于理想,但那份超越年龄的全局观和对民生细节的关注,已让陆寒州深感欣慰。他知道,儿子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理解并吸收着这个庞大帝国运转的复杂规则。
沈清辞的作用,在此时显得尤为重要。她是这个家的粘合剂,也是信息的中枢。外界的风雨被陆寒州和逐渐成长的陆沉星挡在了书房门外,而她,则稳稳地守护着内宅的安宁,并以其特有的细腻和智慧,为父子二人提供着不可或缺的支持。
她不动声色地调整着府内的用度,将开支压缩到极致,却保证父子二人的饮食起居不受影响,尤其是陆沉星,正在长身体和耗心力的关键时期,营养绝不能短缺。她亲自打理陆寒州的书房,确保炭火充足,笔墨纸砚齐备,营造出一个能让他静心思考、教导儿子的环境。
更重要的是,“北雪初晴”的网络在她的主持下,运转得更加精炼而高效。她不再追求信息的广度,而是专注于深度与关键。她通过可靠的渠道,密切关注着大理寺对胡三的审讯进展,留意着朝堂上关于此事的任何风吹草动,尤其是顾家及其党羽的动向。同时,她也利用自己经营多年的人脉,尤其是安国公夫人等几位真正交好的贵妇,在不经意间,传递着陆家“坦荡”、“等待陛下明察”的微弱声音,试图在凝固的舆论坚冰上,凿开一丝缝隙。
她还将府中仆役管理得井井有条,恩威并施。在陆家“落难”之时,非但没有出现人心惶惶、奴大欺主的现象,反而因她平日待人宽厚、处事公允,仆役们更加齐心,对外守口如瓶,对内尽心伺候。偶尔有那等心思浮动、试图与外间传递消息的,也很快被她不动声色地揪出,或打发,或严管,确保了府内铁板一块。
夜深人静时,她常常独自坐在灯下,将各方汇聚来的信息在脑中梳理、拼接,试图找出破局的关键。她知道,墨痕在北境的行动是希望所在,但帝都这边的舆论和陛下的观感同样至关重要。她不能像丈夫那样在朝堂上慷慨陈词,也不能像儿子那样在学识上快速精进,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为这个家筑起一道柔韧而坚固的后盾。
陆沉星将母亲的辛劳看在眼里。他开始在课业之余,主动分担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务。他会去查看庄园送来的账目,学着分析收支;会在母亲整理信息时,安静地在一旁研磨铺纸,偶尔提出一两个自己注意到却被忽略的细节;他甚至开始留意府中仆役的境况,在他们遇到难处时,会悄悄告诉母亲,给予适当的帮助。
他的成长,不仅仅是知识的积累和眼界的开阔,更是责任感的萌发与对家人深切关怀的体现。他不再是那个仅仅被动接受保护的孩子,他开始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去保护这个家。
这天傍晚,陆沉星将自己多日来研读律法典籍,结合父亲所述黑山旧事,整理出的一份关于“战时军令与常法适用”、“人证证据效力辨析”的笔记,恭敬地呈给陆寒州。
“父亲,这是孩儿的一些浅见。那胡三身为逃犯,其证词本身效力存疑,且事隔多年,细节必然模糊,只要我们能在关键处找到其证词的矛盾或漏洞,便可攻破其谎言。此外,当年参与平叛、清理的将士众多,并非所有人都能被收买或封口,或许能找到愿意站出来说明真相的人。”
陆寒州接过那厚厚一叠、字迹工整、引经据典的笔记,仔细翻阅着。上面不仅罗列了相关律法条文,还分析了胡三可能被诘问的弱点,甚至模拟了几种庭审对质的场景。他抬起头,看着儿子那双酷似其生母、此刻却充满了坚毅与智慧光芒的墨色眼眸,心中百感交集。有骄傲,有心酸,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慰藉。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陆沉星的肩膀上,声音有些低沉,却充满了力量:“好!我儿长大了!这份笔记,很有用。”
沈清辞端着安神茶走进书房,正好看到这一幕。她停下脚步,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外,看着烛光下父子二人并肩而立的身影,眼眶微微发热。外界的狂风暴雨似乎在这一刻被隔绝,只剩下书房内流淌的温情与相互支撑的力量。
她知道,前路依然艰险,墨痕在北境能否找到关键证据尚未可知,陛下的最终心意更是难测。但这个家,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没有垮掉,反而以一种更加紧密的姿态凝聚在一起。丈夫的沉稳如山,儿子的快速成长,还有她自己那看似微小却不可或缺的坚守,共同构成了一道抵御风雨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