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边疆摩擦最终未能幸免,如同潮湿雨季必然滋生的霉菌,演变成了公开的战争阴云。官方报纸用激昂的语调宣扬着“帝国的荣耀”与“必要的惩戒”,但落在工业区的,只有实实在在的沉重。
最先感受到寒意的,永远是那些在生存线上挣扎的人。远方的战事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物资的流通。嗅觉灵敏的奸商们开始大肆囤积粮食,面粉、黑麦、甚至是最劣质的豆子,价格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天天上扬。而工人们的工钱,却像焊死在生锈铁板上的钉子,纹丝不动。
微薄的收入在飞涨的物价面前迅速缩水,原本就勉强果腹的黑面包变得更小,掺杂的木屑和麸皮似乎更多了。饥饿,这个古老的幽灵,再次在窝棚区狭窄的巷道里无声地游荡,带走了最后一点稀薄的生气,只剩下更深的麻木和潜藏在麻木下的绝望。
维克多攥着口袋里刚刚发下的、几乎买不到什么东西的工钱,心情比铅灰色的天空还要沉重。他路过前工友埃文家所在的窝棚区边缘,却看到一群人围在那里,传来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
他心里一沉,挤了进去。眼前的景象让他胃部一阵抽搐。
一辆运送工厂废料的马车倾覆在路边,一个巨大的、边缘粗糙的木质车轮滚落在一旁,车轮下,隐约能看到一滩尚未干涸的暗红和一只无力伸出的、熟悉的手。那是埃文,一个和他一样在马车厂干了多年的老实工人。
埃文的妻子跪在泥泞中,双手死死抓着车轮,哭得几乎晕厥。她身边,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女孩,瘦得只剩下一双惊恐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母亲,又看看车轮下的父亲,小小的身体在初冬的寒风中瑟瑟发抖。
“怎么回事?”维克多声音沙哑地问旁边的邻居。
“埃文……埃文帮着卸车的时候,绳子断了……车轮滚下来……”邻居声音低沉,带着兔死狐悲的哀戚,“直接就……”
这时,工厂的监工带着两个人慢悠悠地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丝毫同情,只有不耐烦。他瞥了一眼地上的惨状,用公事公办的冰冷语气宣布:
“埃文自己操作不当,未按规定检查绳索,导致意外身亡。按厂规,属于个人责任。念在其为厂工作多年,特发抚恤金……五个银马克。”他说着,从钱袋里数出几枚小小的银币,却又顿了一下,从中扣回一枚,“不过,他损坏了厂里的车轮,维修费用需从抚恤金中扣除。喏,拿去。”
四枚银马克被随意地丢在埃文妻子身边的泥地里。
周围的人群发出压抑的愤怒的嗡嗡声。
维克多看着那四枚沾着泥水的银马克,又看看哭嚎的妇人和那瘦骨嶙峋、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孩子。一条命,一座即将坍塌的家庭,就值这四个银马克?甚至连一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
一股冰冷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怒火从心底窜起,烧灼着他的理智。他想起了珍妮,想起了那五个银马克的“抚恤金”,想起了诊所紧闭的门和医生冷漠的脸。同样的戏码,在这个吃人的世界里一遍又一遍地上演!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暴戾。他没有去看监工,而是走到埃文妻子身边,蹲下身,将自己口袋里今天刚领到的、本打算用来买些食物的所有铜子,一股脑地塞进女人冰冷僵硬的手里。
“嫂子……先……先让孩子吃点东西。”他的声音干涩,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女人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看了他一眼,那眼神空洞得让人心碎。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更紧地攥住了那些带着维克多体温的铜子,发出更悲恸的呜咽。
维克多站起身,没有再回头。他挺直脊背,一步步走回自己的窝棚,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当晚,核心成员会议。油灯的光芒映照着几张同样凝重而愤怒的脸。夏尔、小布朗、玛丽都听说了埃文的惨剧,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维克多没有绕圈子,他目光扫过每一个人,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们等不下去了。物价在飞涨,工钱纹丝不动,监工和工厂主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我们。今天死的是埃文,明天可能就是在座的任何一个人,或者我们的家人。”
他停顿了一下,让话语的重量沉入每个人心中:“光靠互相帮助,光靠偷偷‘磨洋工’,已经救不了我们了。我们需要让上面的人听到我们的声音,感受到我们的疼痛!”
“你想怎么做?”夏尔沉声问,他的手紧紧攥着,指节发白。
“罢工。”维克多吐出了这两个沉重而滚烫的字眼,“全体马车厂的工人,停止工作。我们的要求很简单:第一,按照物价上涨的幅度,提高工钱!第二,制定明确的工伤抚恤标准,任何因工死亡或重伤的工人,必须得到足以让家人活下去的赔偿!第三,不得因罢工解雇任何工人!”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罢工,意味着彻底撕破脸,意味着巨大的风险,意味着饥饿的威胁将直接而猛烈地降临到每个参与者的头上。
夏尔第一个抬起头,眼中燃烧着与维克多同样的火焰:“我同意!再这样下去,不是饿死就是累死,不如拼一把!”
“我也同意!”小布朗梗着脖子,尽管脸色有些发白,但眼神异常坚定,“不能让埃文大叔白死!”
玛丽深吸一口气,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纺织厂的女工,也有很多活不下去了……如果你们起来,我们可以声援。”
“好。”维克多看着他的同志们,胸腔内那股“鼓舞者”的力量在悄然涌动,不是为了蛊惑,而是为了坚定共同的信念,“那么,表决。同意发起罢工的……”
“同意!”
“同意!”
“同意!”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在这间狭小的窝棚里炸响。
“真理之火”不再满足于在暗处燃烧,它即将化作一道炽热的烽烟,在这片被饥饿和死亡笼罩的工业区上空,第一次公开地、倔强地升腾而起。
这将是一场豪赌,赌上他们的一切。但除此之外,他们已无路可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