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同一地点,雕花窗棂筛进的晨光驱散了夜的寒凉,却未能尽涤书房内无形的威压。季墨再次踏入这片曾令她心弦紧绷的领地,怀中紧紧抱着一卷厚纸,仿佛那是抵御帝王之威的唯一盾牌。
然而,昨夜的呕心沥血、辗转反侧,竟奇异地沉淀为一种内在的笃定。她步履沉稳,神色是罕见的从容。
果如所料,雅间上首端坐着五皇子轩辕璟,左下是知府左大人及其子左天青。季墨上前,一一恭敬施礼,声音清亮:“殿下,此乃民女所述《青州兴利三年纲要初稿》,请殿下御览。”
内侍无声上前,将那厚卷摊开于轩辕璟宽大的紫檀案几之上。瞬时,密密麻麻却条理分明的字迹、精准的计算图表、详尽的构造图示铺陈开来——从阶段目标、执行步骤、预算风险,到“土法暖棚”的搭建、用工估算、原料供应链……**尤其开荒流民安置、利润分配、赋税增额核算几处,朱砂点批,赫然醒目**。那字迹虽非馆阁体雅正,却遒劲有力,每一个字都似灌注着书写者的全神贯注与孤注一掷的决心。
轩辕璟的目光如锋刃刮过纸页。他俊美的容颜波澜不兴,但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却在翻动间渐渐凝聚起一丝审慎的光泽——从最初的冷然审视,到微讶的凝神,再到偶遇关键处不自觉地顿住指尖……细微的变化,昭示着这叠纸卷的分量远超他所料。他修长的手指摩挲着纸页边缘,仿佛能触到纸背渗出的那份灼热心志。
待他阅毕,又将卷宗递给早已按捺不住的左知府父子:“你们也看看。”
左天青尚有几分心理准备,只是面上依旧难掩叹服。
而知府左大人,甫一细看,便再难移开目光!他指腹无意识地追随着字迹,呼吸渐重。这
哪里是寻常的“献策”?这简直是……点石成金、再造一城的绝妙蓝图!卷中那务实精准的布局、对民情深刻的洞察、远超时人的奇思妙算,如惊雷般炸响在他心头。初时的不以为然,瞬间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佩取代。
他望向季墨的目光,已再无轻视,唯有惊涛骇浪般的难以置信和……近乎仰望的叹服!这如若成事,那就是季姑娘举手送给自己的泼天政绩!
颤抖的手说明了内心的波澜,碍于五殿下皇威,又不能表达…
时间如沙漏滴尽。当众人终于从卷宗中抬起头,空气沉寂得能听见灰尘的微语。
轩辕璟深邃的视线牢牢锁住季墨,带着洞悉一切的力量:“嗯,还算用心。”他声音辨不出情绪,指尖轻叩桌案,
“昨日你滔滔雄辩,只觉是空中楼阁。今日这墨迹纸痕,倒…浸透了三分地气烟火。”他略一顿,不容置疑道:“军令状,本殿下准了,给你三年之期。”
左天青忙上前倒茶,言语满是真诚的敬重:“季姑娘辛苦,快喝杯茶润润。姑娘之才,我等真真是望尘莫及!”
喜悦刚要浮上季墨心头,轩辕璟的声线再次切来,带着一丝几乎捕捉不到的玩味:“不过,既立军令,便有法度。特权,允你。说吧,要什么?”
季墨心脏狂跳,强压激越,毫不犹豫俯身:“殿下明鉴,民女所求特权,仅此一件!”
“哦?”轩辕璟眉梢微不可察地一扬,掠过一丝意外与探寻。
季墨抬起头,目光清澈坦诚,直迎那迫人视线:“民女斗胆!此番倾力所为,非图功名利禄。唯愿殿下信守诺言,待青州根基稳固,民心归附……恳请殿下赐下一道恩典,”她声音恳切真挚,将昨日的雄心壮志,悄然引回朴实愿望,“允民女重返乡野,以余生经营自家卤味小店,做些可口小吃,奉养老母,过几天清静安稳的小日子。”
话音落,书房温度骤降!冰寒之意几乎凝冻空气。
“你——说——什——么?!”轩辕璟的怒意如风暴前的低气压,眸中寒光乍现,“回乡下?你那慷慨陈词的雄心壮志呢?!被狗吃了?!”
季墨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压迫感,后背瞬间渗出冷汗,但她毫不退缩:“殿下息怒!民女不敢欺瞒!此心天日可表!所谓宏图,自有殿下这般雄才大略者执掌乾坤,自有商号英才代代辈出!民女微末之力能尽,结识殿下这般贵人已是三生之幸!”她话锋一转,带上柔软,声音也低了几分,“再者……民女性喜懒散,不善周旋应酬……更畏那……那……”她抬眼飞快瞥了一眼轩辕璟冷峻的脸色,怯怯又带点娇气地吐出,“磕头跪拜,繁琐规矩……实……实是太难为民女了!”
最后那句“磕头跪拜,难为民女”,如同投入冰湖的一颗石子。轩辕璟面上凝结的怒意忽而一滞。他死死盯着她,看清她眼底那未散的惧意、强撑的倔强、彻夜煎熬的疲惫,以及……对繁文缛节那份毫不作伪、深入骨髓的抗拒。
殿内死寂,只闻季墨略促的呼吸。
良久,久得仿佛时光凝滞,轩辕璟紧绷的下颌线终于微动。他唇边倏然勾起一抹冰冷又奇特的弧度:“呵……”一声气音从喉间溢出,他缓缓靠回椅背,声音带着一种危险的低沉,“原来你怕的是……跪拜行礼?厌那叩头之苦?”
“不愿被那点虚礼拘着?”他语调陡然拔高,随即又重重压下,字字如铁石坠地,“行!本殿下今日便赐你这桩‘特权’!”
目光如电,钉在她脸上:“自今时起,凡本殿下所辖青州府及属郡县境内,无论何时何地,面对何人——除却皇宫大内需跪请圣安外——特免你一切跪拜觐见之礼!凡公务文书,皆以‘立奏’代‘跪禀’!何人胆敢以此刁难,便是与孤为敌!”
此言一出,不啻惊雷!季墨霍然抬首,眼中迸射出难以置信的狂喜光芒!左知府父子更是惊得直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季姑娘大才!往后您便是我左家贵客,下官斗胆,能否称您一声‘季侄女’?”左知府率先回神,激动难抑,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敬重与攀交之意。
季墨刚要叩谢那句“深恩大德”,那句“免跪”的狂喜却被轩辕璟紧随其后、斩钉截铁的话语硬生生按回地面,甚至更深!
“至于你那‘回乡下开小店’的心思……趁早给孤死心!”轩辕璟的声音森然凛冽,不容丝毫忤逆,“三年期满,若你真将这计划书上所绘,打造成大商国富甲一方之地……孤亲自为你题匾立坊!你想开小店?行!想做小食?也行!”
季墨心头警铃大作。
果然!他脸上浮起一抹危险的、狎昵的笑意,眼神锐利如刃,直刺她眼底深处:
“只是——你那小店、小食的铺面,地点由孤亲定!孤更要看看,你这‘安稳清静’的小日子,究竟如何过法!”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带着致命的威胁,“天涯海角……季墨,孤掘地三尺也能把你挖出来。听、明、白、了?”
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包着糖衣的枷锁!温水煮青蛙,从此锁在她身侧!
“为何?此是圈禁不成?!”季墨急声,眼中终于透出惊慌。
“为何?”轩辕璟冷笑,指尖轻点桌面,眸中墨色翻涌,“你我是合作者!白纸黑字的契约,盖着官印红章……如今你想反悔?晚了!”
“呜……”季墨悲从中来,“这不等于将我卖了?”
“收起无谓妄念!所求既得,便该全力以赴!”他断然驳回,转而又道,“坐过来,谈谈产业的细节!
“我就在这,您说,我听的见!”季墨抗拒!
“不是免了你规矩,你还怕?”
切!怕你变脸!季墨暗自菲薄!
“瓷窑初成,左知府你派官兵镇守。除季墨要的坛罐,余者皆为贡品。
有其他需要,你们商量,由左天青负责办理。左知府全程配合。
孤不日返京,
季墨,备好你那卤味、罐头,孤要带回京中铺路。所有产业,均挂‘四季商号’你名下。所得售利,依约三成与你。所需人手,全部派自己人,本殿下调动精选培养之人。待安排妥当,不日送至。”
“民女……深谢殿下……隆恩!”她的声音干涩发紧,认命与劫后余生交织,心绪如潮,最后四字几乎是从齿缝中挤出,“必为殿下……鞠躬尽瘁!”
左知府与左天青叩首于地,齐声应道:“臣等定当谨奉口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起身。”轩辕璟收回目光,恢复了高不可攀的疏离,“明日始,依策而行!”最后那“行”字落下,如定海神针,也如擂响了她未来命运的战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