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午后,钟长河站在安置小区工地的制高点,额角渗出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他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擦拭镜片,镜中映出的是拔地而起的十六栋安置房——米白色的外墙砖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楼间距开阔得能放下整个老城区的巷子,几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正往绿化带里搬运银杏树苗。
“钟省长,这是您要的补偿款发放明细。”秘书小陈递来的文件夹边缘已经磨得起毛。钟长河接过时注意到对方袖口沾着几点泥浆,这才想起自己从早上七点就带着团队扎在工地上,连午饭都是蹲在推土机旁啃的馒头。
他逐页翻看明细表,指尖在某行数字上停顿:“李桂兰家的补偿款怎么分两次到账?”
“老人家坚持要留五万给孙子治病,我们按她意思办了专户。”小陈翻出附件,“您看,这是她亲手按的手印。”
钟长河忽然合上文件夹,转身走向临时搭建的群众接待点。帆布帐篷下,七八位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围着长条桌纳凉,见到他纷纷起身。最年长的王大爷颤巍巍递来个搪瓷缸:“钟市长喝口水,刚晾好的菊花。”
“不了王大爷,我来是说两件事。”钟长河蹲在小马扎上,目光扫过每张布满皱纹的脸,“第一,下周一安置小区的老年活动中心就能启用,棋牌室、理疗室都配齐了;第二,谁家有适龄劳动力,明天去项目部登记,优先安排到绿化队和物业上班。”
帐篷里响起嗡嗡的议论声,李桂兰拄着拐杖从人群后挪出来:“钟省长,俺家小三子……”
“我知道。”钟长河打断她的话,从公文包掏出个信封,“这是我托人从省医院开的药方,您收好。拆迁前说过要让大家伙儿住得舒心,现在房子盖起来了,日子更得有奔头。”
夕阳西沉时,钟长河的皮鞋沾满了尘土。他谢绝了司机的接送,沿着刚修好的便道往指挥部走。暮色里忽然传来争执声,转角处几个村民正和施工队队长推搡,领头的壮汉脖子上青筋暴起:“凭啥他家宅基地算三分二,俺家就两分八?”
“张大哥别急,我给您算笔账。”钟长河突然开口,捡起路边的树枝在泥地上画起来,“您家老宅子滴水檐到马路牙子是三米,按《土地管理法》第48条,这部分算公共通道。李家婶子家呢,后院那棵百年老槐树占了半分地,可那是保护植物……”
他说着突然蹲下身,用树枝圈出个不规则图形:“您看,这样丈量是不是更合理?明天我让测绘队带新设备来,当着全村人的面重新量,量多了算您的,量少了我个人给您补上差价。”
月光爬上张大哥黝黑的脸庞时,争执已经变成了爽朗的笑声。钟长河拍着对方沾满机油的手背:“明天上午九点,村委会大院见。顺便问问,您家小子不是学挖掘机的吗?我们正缺技术工。”
回到指挥部已是深夜,钟长河在考勤表上签完字,发现墙上的电子钟显示23:47。办公桌上的绿萝不知何时抽出了新芽,叶片上还沾着下午那场雷阵雨的水珠。他泡了杯浓茶,翻开群众诉求记录本,在某页空白处写下:周四前解决安置户子女入学问题,末了特意画了个笑脸符号。
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引擎声,是信访局的老张骑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摩托车来了。老支书揣着个酒葫芦冲进办公室:“钟省长,东头老刘家闹着要上访!”
“我去看看。”钟长河抓起安全帽就往外走,夜风掀起他的衬衫,露出腰间别着的录音笔——这是他处理群众矛盾时养成的习惯,既是留证,也是提醒自己要把每句话都说到老百姓心坎里。
月光下的稻田翻着银浪,钟长河远远看见刘家土坯房里亮着灯。他放慢脚步,听见屋里传来瓷器碎裂声,随即推门而入:“刘大爷,我给您带了瓶好酒。”
满桌的上访材料被突如其来的客人惊得散落一地。钟长河弯腰捡拾时,注意到相框里穿军装的年轻人——那是老刘牺牲在抗洪一线的儿子。他忽然将酒瓶放在桌上,对着照片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刘建军同志,我是钟长河。您守护的这片土地,现在正在修通往县城的快速路,以后孩子们上学再也不用走两个小时山路了。”
老刘突然捂住脸,浑浊的泪水从指缝渗出。钟长河顺势坐在他身边,像晚辈般轻轻捶着老人的背:“我知道您舍不得祖宅,可您看村口那棵老樟树,当年修路要砍,是您带头说‘路通了日子才能红火’。现在咱们建安置小区,不也是为了让牺牲的孩子们安心吗?”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老刘颤巍巍打开木箱,取出用油布包了三层的房产证。钟长河接过时,发现封皮上还别着朵干枯的野菊花——那是去年重阳节,老刘在拆迁动员会上给每位干部送的礼物。
“这花我还留着。”钟长河从笔记本里取出同样干枯的菊花,两朵花的花瓣在晨风中轻轻触碰,“等小区建好了,咱们在广场中央立块纪念碑,把所有为这片土地奉献过的名字都刻上去。”
朝阳升起时,钟长河站在即将通车的跨江大桥上。江风掀起他的衣角,远处安置小区的塔吊正吊起第一块写着“幸福家园”的门匾。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省委组织部发来的短信:“经研究决定,拟任你为江北省副省长,即日赴任。”
他望着桥下奔腾的江水,忽然想起王大爷说过的话:“修路就像给大地把脉,脉通了,老百姓的心气儿才能顺。”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嬉笑声,几个背着新书包的身影正穿过刚铺好的柏油路,书包上的反光条在朝阳下闪着细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