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地上,柴油和钢铁的气味混合着阳光的燥热。
卢象关脱掉了外袍,只穿着一件灰色短褂,蹲在一堆零件前。他面前摊开几张用防水油布打印的简易组装图纸,上面是清晰的步骤分解图。
卢象文带着护卫队员在旁边帮忙递工具。
钱老根和何老六也被叫了过来,两人蹲在另一边,小心翼翼地看着那些锃亮或涂着防锈漆的零件,不敢轻易伸手。
“钱师傅,何师傅,不用怕,这些东西看着复杂,其实原理简单。”
卢象关拿起一个齿轮,“就像你们木工里的榫卯,铁匠里的锻接,找准位置,对上就行。来,我们先装这台最简单的——手扶式旋耕机。”
他一边说,一边动手。底盘、发动机、传动轴、旋耕刀组……他的动作并不十分熟练,
毕竟前世也只是看过农机展,研究过资料,但结合图纸和说明书,加上对机械原理的基本理解,一步步下来,竟也条理清晰。
钱老根眼睛越来越亮。他是木匠,对结构和传动有天生的敏感。看着那些精巧的轴承、齿轮咬合在一起,他渐渐看出些门道。
“卢东家,这个……这个铁轴,是不是用来传力的?这边转,带动那边这些弯刀片子转?”
他试探着问,手指虚点着传动轴和旋耕刀。
“没错!”
卢象关赞许地看他一眼,“钱师傅好眼力。这机器烧一种叫‘柴油’的油,油在机器肚子里烧,产生力气,通过这些齿轮和轴,传到刀片上,刀片飞快旋转,就能把土打碎、翻松,比牛犁深,比人刨快得多。”
何老六也凑过来,他更关注连接处的固定:“这些螺丝……拧紧就行?承得住力吗?这铁片子(指刀片)碰到石头咋办?”
“所以开耕前要先大概清理地表。”
卢象关解释,“这些螺丝都是高强度的,拧紧了很牢固。来,钱师傅,你帮我扶着这个,咱们把这根轴对上……”
在卢象关的指导和钱老根的协助下,两个时辰后,第一台手扶旋耕机的主体已然成型。
黑红相间的机身,尾部是密集排列的L型旋耕刀,前面是简单的方向操纵杆。
“还差安装启动器和加注柴油、机油。”
卢象关抹了把汗,看着这个粗糙却完整的钢铁造物,心中涌起一股成就感。这将是明末土地上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小型农机。
这时,杨尚德、陈满仓,还有不少收工后好奇围过来的农户、匠户,已经远远近近站了一大圈,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这……这就是铁牛?没腿没脚啊!”
“那些弯刀看着吓人,真能刨地?”
“烧油的?菜油那么金贵,拿来烧了犁地?败家啊!”
“快看,卢东家往那铁家伙嘴里倒黑水呢!(指加柴油)”
卢象关充耳不闻,按照记忆和说明书,完成了最后的加注和检查。
他直起身,对卢象群点点头:“象群,让大家都退开些,尤其是孩子。”
人群被劝退到二十步外。
卢象关深吸一口气,握住手扶杆,找到减压阀,用力转动启动手柄。
“吭哧……吭哧……吭——!!!”
一阵低沉而有力的爆鸣声猛地从那个小小的单缸柴油机里迸发出来!
紧接着是持续而稳定的“突突突”声,排气口喷出淡淡的青烟。整个钢铁机身都随着发动机的运转而微微颤动!
“啊呀!响了!真响了!”
“动了动了!没用人推,自己就抖!”
“娘咧,真是活的!”
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惊呼,不少人吓得后退,孩子们尖叫着躲到大人身后,就连赵得名也猛地抬起了头,疤痕下的眼睛死死盯住那咆哮的铁疙瘩。
杨尚德张大了嘴,手里的旱烟杆差点掉地上。
他活了六十多年,没见过这等景象!铁家伙,自己会叫,会动!这……这难道真是仙家法器不成?
卢象关感受着手柄传来的震动,心中一定。他缓缓压下离合,轻轻推动手扶杆。
“突突突……咔咔……”
旋耕机后部的刀片组开始缓缓转动,越来越快,化作一片银亮的虚影!刀片刮过地面,带起的土块和草屑飞溅!
卢象关操纵着这个三百多斤的钢铁机器,缓缓向前移动了一丈多远。
所过之处,原本板结的荒地,被迅速切割、打碎、翻起,留下一条深约二十公分、疏松平整的土带!
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虽然操作笨拙,但效率肉眼可见!
他关掉机器,轰鸣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惊叹。
卢象关转过身,脸上带着汗水和笑容,看向目瞪口呆的杨尚德:“杨老伯,您看,这‘铁牛’犁的地,还行吗?”
杨尚德颤巍巍地走上前,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抓起一把刚刚翻起的泥土。土质松软细腻,草根被彻底切断。
这样的地,稍作整理就能播种!如果用人力或者牛耕,这短短一丈多地,一个壮劳力得干上小半天!
他抬起头,看着卢象关,又看看那台沉默下来却依旧散发着金属寒气的机器,老眼里充满了震撼、迷茫,以及一丝被颠覆认知后的无措。
他张了张嘴,半晌,才用嘶哑的声音喃喃道:
“神了……真神了……这……这得顶多少头牛,多少人啊……”
他身后的农户们,此刻看向那台旋耕机,再看向卢象关的眼神,彻底变了。
之前的疑虑和观望,被这实实在在的、超越认知的景象冲击得七零八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敬畏、兴奋和难以置信的狂热。
卢象关知道,第一步,成了。
他目光扫过众人,提高了声音:“大家都看到了!这不是仙法,是海外巧匠做的机器!咱们地多,时间紧,靠它就是事半功倍!
从明天开始,咱们边继续组装更多机器,边用这台机器开始正式开耕!劳工组清理地表大石块和树根,这台‘铁牛’负责翻地!工钱照算,伙食照旧!”
“好!!”
不知谁带头喊了一声,紧接着,人群爆发出热烈的回应。
农户们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光,仿佛看到了粮食满仓的希望。连何老六、钱老根这些匠户,也激动地搓着手,围着机器看个不停。
只有赵得名,依旧站在原地,远远看着。他脸上的疤痕在夕阳下微微抽动。
机器……能耕地的机器……他甩甩头,转身走向还未完工的工棚,步子却比来时轻快了些。
卢象关走到卢象群身边,低声道:“机器是个好东西,但也是双刃剑。人心浮动会更厉害,羡慕、嫉妒、恐惧都会有。护卫要更加警惕,尤其是夜里,看好这些机器和油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