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旷野,带着泥土和青草被翻起后的腥气。
赵得名蹲在正在搭建的工棚木架旁,手里攥着一把铁钉,却没有立刻敲下去。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越过忙碌的人群,望向北边看不见的远方。
辽东……广宁……
记忆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雪是红的。建虏的骑兵像黑色的潮水漫过山岗,唿哨声、哭喊声、刀砍进骨头里的闷响……师傅把他推进地窖,自己抡起铁锤吼叫着冲出去,再也没回来。
他抱着两岁的狗儿,拖带着怀孕的妻子从地窖另一头爬出,在尸山血海里跌跌撞撞,逃进深山。妻子在逃亡的路上早产,孩子没活过三天。
她自己也垮了,高烧,说胡话,紧紧攥着一块从家里带出来的、给未出世孩子打的长命锁胚子。
一路乞讨,一路躲藏。过山海关时,守军盘查流民,看他膀大腰圆有手艺,本欲强征入营械所,是妻子挣扎着跪下磕头,额头磕出血,才换得他们“滚去内地,莫死在这里碍眼”的呵斥。
一路南下,忍饥挨饿……他们到了彰德府,以为能喘口气。何老六和钱老根就是那时认识的,同是天涯沦落人。
可彰德府也不太平,旱灾接着蝗灾,地主老爷的租子一粒不能少。
何老六给人砌墙,摔断了腿,主家丢了几文钱就赶人。钱老根做的家具精巧,却被当地行会排挤,接不到活。
自己的铁匠铺?哪来的本钱置办炉灶铁砧?只能偶尔帮人修补修补农具,换口吃的。
直到听说大名府卢知府仁义,招人垦荒,工钱现结,还管饭。一行人像抓住救命稻草,拖着最后的力气走过来。
路上,妻子又病了一场,是九岁的儿子狗儿把要来的半块饼子硬塞进她嘴里。
“爹,咱们到了吗?以后……以后真的能有屋子住,天天吃饼吗?”
狗儿仰着小脸问,眼睛亮得让人心酸。
“有的,会有的.。”
他只能这么说,心里却空空荡荡。希望这东西,他早就戒了。这世道,能活一天算一天。
可现在……他攥紧铁钉,粗糙的尖端刺痛掌心。
这个卢东家,看起来不太一样。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他这辈子没见过。那言出必行的样子,不像那些只会催租子的地主老财。
还有那个群大人,让他协助管纪律……是试探?还是真的?
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妻子需要个不漏雨的地方躺着,狗儿需要吃饱。哪怕这希望是火坑上的薄冰,他也得踩上去。
“赵师傅!这根梁这么架成吗?”一个年轻木匠喊他。
赵得名回过神,抹了把脸,站起身,声音恢复了铁匠的粗嘎:“不成!榫头没对准,受力不均,大风一吹就散架!拆了重来!钱老根!你来看看!”
他吼着,走过去,亲手比划。干活,拼命干活,只有手里的活计是实实在在的。
至于那些“铁家伙”能不能种地……他不懂,也不想懂。这世道,怪事还少吗?
杨尚德蹲在田埂上,看着眼前热火朝天的景象,心里却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他在这片官田上租种了二十多年,从壮年熬到老汉。地是府衙的,但实际管着的是赵扒皮——赵有财赵老爷。
赵老爷从府衙包租了大片官田,再转租给他们这些佃户,租子比府衙定的高一成,逢年过节还要孝敬。不听话?明年就别想租地了。
前些日子,府衙突然来人,说这片地要收回去,租给什么“环球洋行”。
赵老爷气得跳脚,暗中鼓动大家去闹。杨尚德也去了,心里慌啊,没了地,一家老小吃什么?
可没想到,那个年轻得不像话的卢东家,几句话就把大家稳住了。留下干活,发工钱,比以前挣得多?真的假的?
他留了下来,一是没别的去处,二是外甥陈满仓说,这卢东家是卢知府的堂弟,说话应该算数。
可这东家做的事,他越来越看不懂。
首先,这工钱待遇太好了!壮劳力一天竟然能给十文钱,还管两顿干饭!妇孺帮忙也有五文,管饭。这比给赵老爷扛长工强了一倍不止!
卢东家还说,等第一批菜下来,伙食还能改善。这让吃了半辈子稀粥野菜的农户们私下里又喜又疑——东家图啥?
其次,这么大片地,竟然一头牛都没见着!开荒全靠人力一锄头一锄头地刨。卢东家说有什么“铁牛”,可那堆在坡上的铁疙瘩,奇形怪状,就算真能犁地,能比得过老黄牛?
还有那划出来的大片地,说什么要建“仓库区”、“工坊区”、“养殖区”……名堂多得让人头晕。
“舅,别蹲着了,卢东家叫咱们去看那‘铁家伙’呢。”陈满仓过来拉他。
杨尚德慢吞吞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满仓啊,你说这东家……靠谱不?别是瞎折腾,他赔了钱跑路,我们还惹恼了赵老爷……”
陈满仓压低声音:“舅,我观察了,卢东家和他那几个兄弟,做事有章法,说话算话。你看那些护卫,多精神,不像一般家丁……”
他摇了摇头,“咱们就看看,要是那铁家伙真能成,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要是成不了……咱们也亏不了,至少眼下饭食管饱,工钱日结。”
杨尚德叹了口气,跟着外甥往高地走去。他心里打定主意,多看,多听,少说话。这世道,小心才能活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