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
春天真的来了,风里都带着暖意。
阮小白却觉得自己越来越容易犯困。
起初,他以为是春天人就容易懒散,没太在意。
可渐渐地,那种疲惫感像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睡都睡不够。
以前他每天出摊,风雨无阻,现在却提不起劲。
今天觉得有些累,明天再去吧。
明天到了,又觉得天气不大好,后天再去吧。
出摊的频率,从一天一次,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两天一次,后来干脆拖成了三四天才会推着小车出去一趟。
剩下的时间,他大多待在家里。
看看电视,收拾收拾屋子,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躺在沙发上发呆。
吃完晚饭,和周亚在楼下的小区里慢悠悠地散一圈步,回来洗漱完,看看电视,不到九点,他就回房睡了。
他睡得越来越多,人却不见长肉,反而脸颊好像还清减了些。
周亚看在眼里,只当他之前摆摊太辛苦,累着了。
“不想去就不去,在家好好歇着。”
她不止一次这么说。
“我挣的钱够我们花了。”
她把自己的工资卡都给了阮小白,让他随便花。
阮小白捏着那张卡,心里暖融融的,可那股莫名的倦意,却像潮水一样,怎么也挡不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差不多一个月。
一天晚上,阮小白洗漱完,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
他抬手抹去镜子上的水汽,看着里面映出的那张脸。
头发又长了点,白色的发丝软软地搭在额前,脸色看起来有点苍白,眼底下有一圈淡淡的青色。
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着看着,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就酸了。
然后,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来得毫无征兆,瞬间就漫过了眼眶。
温热的液体滑落下来,视野变得模糊。
镜子里,那个清瘦的少年,脸颊上挂着两行清晰的泪痕。
他的嘴唇微微张着,表情有些茫然,似乎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为什么会掉眼泪。
他抬起手,指尖碰了碰湿润的脸颊,那触感是温的。
真的哭了。
他看着镜中的自己,那张褪去了婴儿肥的脸,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陌生得让他心慌。
一颗,两颗......怎么也止不住。
一滴接着一滴,砸在洗手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他自己都懵了。
为什么哭?
他想不明白。
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
是周亚对他不好了吗?
没有,她对他好得不能再好了。
是钱不够花吗?
也不是,他自己还有存款,周亚的钱也都在他这里。
那到底是为什么?
他根本找不到一个哭的理由。
可眼泪就是停不下来,越想控制,流得越凶。
仿佛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忍耐,所有压在心底不敢去想的东西,在这一刻,全都翻涌了上来。
他慢慢地蹲下身,把脸埋进膝盖里,压抑的呜咽声变成了无法控制的嚎啕大哭。
他哭得喘不上气,嘴巴张着,却只能发出破碎的抽气声,整个人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在狭小的浴室里,显得那么无助。
“哗啦——”
厨房里传来碗碟落地的脆响,紧接着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周亚冲了进来,她身上还系着围裙,手上沾着泡沫,显然是听到了声音,吓得碗都不要了。
她看到地上的阮小白,吓得魂都飞了。
“小白!”
她一个箭步冲过去,半跪下来,手忙脚乱地想把他扶起来。
“怎么了?摔着了?哪里疼?”
阮小白摇着头,脸埋在膝盖里,哭得更厉害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周亚看着哭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心像是被人用手攥住了,又疼又急。
她不敢再问,也不敢乱动,只能伸出手臂,将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事了,没事了,我在这儿。”
她笨拙地拍着他的背,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慌乱和沙哑。
阮小白在她怀里哭了很久,哭到最后嘴巴都有些合不拢,只能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身体因为过度抽泣而一阵阵发颤。
周亚的毛衣都被他的眼泪浸湿了一大片。
她觉得那不是眼泪,是烧红的铁水,把她的心都烫穿了。
她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抱着他,直到哭声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细微的,一下一下的抽噎。
阮小白像是哭尽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脱了力,只有肩膀还在细微地抽动。
周亚小心翼翼地把他打横抱了起来。
小白很轻,她抱着不费什么力气。
她把他抱回卧室,放在柔软的床上,拉过被子给他盖好。
他一沾到床,就立刻把自己蜷成一团,整个人缩在被子里,只露出一个毛茸茸的后脑勺。
周亚在床边坐下,看着被子里那一小团,心里乱糟糟的。
她想问,又怕再惹他哭。
她就这么静静地守着,屋子里只听得见他还没完全平复的,带着鼻音的呼吸声。
过了许久,她才试探着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被子。
“小白?”
被子里的人动了一下,没作声。
“还难受吗?”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很柔。
被子里传来一声闷闷的“嗯”。
周亚的手就停在被子上,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轻抚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阮小白终于从被子里探出头来。
他的眼睛又红又肿,长长的睫毛湿黏在一起,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看着周亚,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没事。”
可他越说没事,周亚的心就揪得越紧。
她没再追问,只是倾身过去,低下头,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着他的额头。
“没事。”
她重复着他的话,声音很低,却很坚定。
“有我在,一切都没事。”
那天晚上,周亚不敢再多问一句。
她就那么抱着他,直到他累得极致,在她怀里沉沉睡去。
夜深人静,周亚看着他恬静的睡颜,眉头却紧紧地锁着。
她搞不明白。
这个总是在她面前笑得眉眼弯弯,懂事又乖巧的少年,为什么会突然之间,哭得那么伤心,那么绝望。
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无缘无故地哭吗?
夜很深了。
阮小白慢慢睁开眼,意识一点点回笼。
眼眶酸涩得厉害,干涸的泪痕在皮肤上拉扯出一种黏腻的感觉,他眨了眨眼,都带着轻微的痛感。
身边传来轻微的动静,周亚一直没睡。
“醒了?”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中,阮小白感觉到一只手覆上他的额头,试了试温度,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脸颊。
“饿不饿?想吃什么,我出去给你买。”
阮小白摇摇头,嗓子还是哑的。
“不用了。”
他撑着身体,想坐起来。
哭得太久,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动作有些迟缓。
“帮我拧个热毛巾来吧,我擦一擦脸。”
周亚没多问,起身下了床。很快,卫生间就传来了水声。
她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回来,递到他手里。
阮小白接过毛巾,轻轻敷在眼睛上,温热的触感缓解了眼部的干涩。
他闭着眼,感受着那份暖意。
过了一会儿,他把毛巾放到床头柜上,转头看向站在床边的周亚。
她就那么站着,身上还穿着那件沾了泡沫的围裙,头发有些乱,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她紧锁的眉头和眼底掩不住的担忧。
阮小白心里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空位,声音还有些哑,却很软:“小亚,你也躺上来吧。”
周亚愣了一下,没动。
阮小白又说:“我想靠在你怀里。”
这句话像一个开关,周亚立刻解下围裙随手扔在椅子上,然后掀开被子,躺了上来。
阮小白挪了过去,整个身子都蜷缩进她怀里,脑袋枕着她的手臂。
这个姿势让他感到无比的安心。
周亚的身子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下来,伸出手臂,将他轻轻地圈住。
她的怀抱,一如既往地让人安心。
阮小白闭着眼睛,脑子却很清醒。
他想了很多。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那么“懂事”的。
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害怕,迷茫,像只无头苍蝇。
那时候,他一无所有,举目无亲。
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
他学着观察别人的眼色,学着跟人讨价还价,学着把所有的委屈和害怕都咽进肚子里。
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因为身后空无一人。
后来有了周亚,他更不敢倒下了。
他学着做饭,学着操持家务,学着去菜市场跟人砍价,学着推着小车出去挣钱。
那时候,好像总有一股气在心里撑着他。
那股气告诉他,要努力,要坚强,要成为周亚的依靠,要为他们的未来撑起一片天。
他每天忙忙碌碌。
可现在,周亚越来越能干,工作稳定,收入可观。
她给他买了电瓶车,把工资卡交给他,对他说“我挣的钱够我们花了”。
他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也不再需要那么拼命地去证明自己。
那股一直紧绷着的,撑着他的精神气,好像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
然后,疲惫和茫然就如潮水般涌了上来。
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不用再每天风雨无阻地出摊,不用再为了一点点钱精打细算。
也许,正是因为一切都太好了,他才开始有了时间去感受那些被压抑的情绪。
原来,一直以来,他都是被那股“要懂事”的念头推着往前走的。
现在推力没了,他反而不知道该往哪里去了。
就像一个一直踮着脚走路的人,突然有一天,被允许可以安稳地踩在地面上。
脚踏实地的那一刻,随之而来的,不是轻松,反而是长久紧绷后的酸软和无力。
今天晚上的大哭,戳破了这一切。
所有的委屈,迷茫,和那份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辛苦,都随着眼泪流了出来。
哭完了,虽然身体很累,但心里好像轻松了一点。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心性在变化吧。
想通了这些,阮小白一直揪着的心,慢慢地舒展开来。
他动了动,往周亚的怀里蹭得更深了些。
“小亚。”
“嗯?”
“我没事了。”
阮小白闷闷地说。
“就是......就是突然想哭一下。”
周亚圈着他的手臂紧了紧,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头顶,声音很低:“想哭就哭,没什么。”
“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她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有我呢。”
阮小白在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周亚的心跳声,像最有效的安眠曲。
这一刻,他什么都不用想。
只要靠着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