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满阳看了一眼紧闭的工厂大门。
看来妈妈今天是要加班了。
他心里有点失落，又有点说不出的烦躁。
这种感觉很熟悉，就像以前无数个等待的傍晚一样。
他转头看向徐芽。
她还是那个姿势。
这也太能坐得住了。
他心里想，她不觉得无聊吗？不觉得被蚊子咬吗？
一股愧疚感慢慢浮了上来。
她妈妈肯定已经到家了。
说不定饭都吃上了。
他越想越过意不去，应该让她先回去。
“那个……”
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你妈妈是不是加班了？”
徐芽转过头来，看着他。
“比昨天晚了。”
顾满阳准备好的一肚子话，瞬间被堵了回去。
她......她还记得妈妈昨天是什么时候下班的？
他以为她只是陪着他发呆，没想到她连时间都记着。
他点了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嗯。”
得到肯定的答复，徐芽“哦”了一声，然后很自然地，把放在膝盖上的两只手交叠在了一起，身体往后靠了靠，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那样子，不像是在说“啊，还要等啊”，更像是“好的，那我们就继续等吧”。
顾满阳彻底没话了。
自己刚才想让她回去的念头，有点可笑。
甚至......有点不知好歹。
他垂下了头，盯着自己磨得有些发白的鞋尖。
他能感觉到徐芽的目光还停留在他身上。
徐芽看着他。
看着他微微垮下去的肩膀，看着他被路灯映出的、有些单薄的侧影。
他好像很失望。
徐芽不太明白这种失望。
在她看来，等待妈妈，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因为那意味着，你有一个妈妈在工厂里辛苦工作，她工作结束了，就会从那扇大铁门里走出来，然后拉着你的手，一起回家。
家里的灯会亮起来，会有饭菜的香味。
就算妈妈会因为加班而疲惫，会叹气，但她终究是会回来的。
这个过程，叫做“等待”。
在徐芽的世界里，“等待”这个词，过去常常和冰冷的铁门、无尽的黑暗，还有饥饿联系在一起。她等过，但等的不是妈妈，而是下一个开门的人，不知道会带来食物，还是一顿打。
后来，徐宁蝎来了。
她成了她的妈妈。
她也会等妈妈回家。
但那不一样。
妈妈很强大，她不需要自己等。
她总是像一阵风一样出现，又像一阵风一样消失。
她会给自己很多钱，会给自己买漂亮的衣服，会告诉自己，不用怕任何人。
她给了自己一个家。
可是，她从来没有像顾满阳这样，坐在路灯下，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等着一个确定会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的人。
这种等待，带着一点点焦急，一点点期盼，还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
就像你知道，风筝的线，还牢牢地攥在自己手里。
能和顾满阳一起等，徐芽觉得很高兴。
顾满阳偷偷地，又把自己的书包带子，往她那边挪了挪。
这次挪的幅度比上次大一点，书包的一个角，轻轻地碰到了她校服的衣摆。
徐芽似乎没有察觉，依旧一动不动。
夜色更深了。
远处的马路上，车灯连成了一条流动的光河。
厂区里高处的灯光，在夜幕里像是几颗孤零零的钉子，把这片巨大的黑暗固定在了原地。
以前他一个人等的时候，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在水里挣扎，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孤单和无聊。
他只能靠着胡思乱想来打发时间，想东想西，最后总是会想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上。
但现在，他不用胡思乱想了。
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身边这个安静的女孩给吸走了。
他在想，她为什么这么安静。
他在想，她怎么能坐得这么久都不动。
他在想，她刚刚问他妈妈是不是加班了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他甚至开始研究起她校服上的褶皱，研究她乌黑头发在灯光下泛起的柔光。
他发现，她的耳朵很小，耳垂圆圆的，看起来很软。
他还发现，她的手指很长，很白，安安静静地搭在膝盖上，一根都没有乱动。
时间就在他这种悄无声息的观察里，一点一点地溜走了。
他不再频繁地去看工厂的大门，也不再觉得心烦意乱。
心里那杯温吞的白开水，里面的那块糖好像又融化了一点，甜味变得清晰了一些，从舌尖一直蔓延到了心里。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能等到妈妈下班，原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么觉得过。他只觉得等待是漫长而痛苦的。
可是今天，因为有徐芽陪着，他第一次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这种混杂着期盼和安宁的，奇异的幸福感。
“我……”
顾满阳又想说话了。
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来回应她的陪伴。
谢谢你？太客套了。
你还不回去吗？又把天聊死了。
他嘴巴张了张，最后，在心里反复练习了好几遍，才小声地，几乎是含在嘴里一样，问了一句。
“我妈妈，可能要加班到很晚。”
他说完，心就提到了嗓子眼。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个。
这听起来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预告。
他只是下意识地，想让她知道。
想看看她的反应。
徐芽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那双平静的眼睛在夜色里，好像比平时更亮。
她没有说话，只是很轻地点了点头。
那是一个很小的动作，但顾满阳看懂了。
她的意思好像是：我知道了。
就只是，我知道了。
没有然后了。
顾满阳的心，却一下子就落回了肚子里。
他觉得，自己好像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忽然，一只蚊子嗡嗡地飞到顾满阳的耳边，他烦躁地挥了挥手，没打着。
“啪。”
一声轻响。
他转过头，看见徐芽伸着手，正在给他掸裤腿。
“有蚊子。”
她说。
“......谢，谢谢。”
顾满阳觉得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
徐芽收回手，又端端正正地坐好，继续看着前方。
好像刚才那个小小的插曲，根本没有发生过。
顾满阳的心，却被那声清脆的“啪”给惊了一下，乱糟糟地跳了起来。
他放弃了。
他不再去想应不应该让她走，也不再去想妈妈什么时候下班。
他学着徐芽的样子，把背挺直了一点，把手放在膝盖上，也开始专心致志地看着马路。
看车灯从远处亮起，变成两条平行的光束，呼啸而过，再在后视镜里缩小成一个红点，最后消失。
顾满阳偷偷地，用眼角的余光，又看了一眼徐芽。
她其实很好看的。
五官很秀气，皮肤很白，嘴唇的颜色很淡。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
那么静，静得像一潭深水，好像把所有的光都吸了进去，却什么波澜都映不出来。
顾满阳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他想知道，她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
这个念头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赶紧收回目光，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
路上的车流渐渐稀疏，连公交车都隔了很久才来一辆。
路灯亮着，把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很长。
远处的天空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一架飞机闪烁着航灯，慢悠悠地划过夜空，声音由近及远，最后彻底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就在那片轰鸣声的尾音彻底散尽时，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打破了长久的寂静。
“哗啦——”
工厂里那扇巨大的铁门，从里面被拉开了。
顾满阳猛地站起身，朝门口望过去。
徐芽抬起头，安静地看着顾满阳的背影。
路灯的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他瘦削的肩膀和绷得笔直的脊背。
他踮着脚，努力想看得更远一点，后脑勺的头发被晚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的书包还斜挎在身上，随着他身体的微小晃动而轻轻摇摆。
那个样子，有点着急，又有点傻气。
还有一点点……帅。
她不太懂“帅”这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班里其他男生在讨论哪个女明星好看的时候，总会用这个字。
她觉得，顾满阳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看。
比那些明星好看。
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她心里冒了出来。
她觉得，能这样看着一个人，等着他等到他想等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他等的人，马上就要出来了。
他不会像自己以前那样，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黑透了，也等不到想等的人。
就好像，她也分享到了那份即将到来的喜悦。
这个念头，让徐芽觉得心里暖洋洋的。
人流从大门里涌了出来。
大多是和顾满阳妈妈差不多年纪的女工，穿着统一的蓝色工服，脸上带着疲惫。
她们三三两两地推着自行车或者电瓶车，一边走一边聊着天。
顾满阳的眼睛在人群里飞快地搜索着，眉头微微皱着，嘴唇也抿成了一条线。
徐芽觉得，他现在一定很紧张。
“满阳！”
一个清亮的女声穿过嘈杂的人群。
顾满阳的身体猛地一震，立刻朝着声音的方向望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工服的女人，骑着一辆小小的电动车，正满脸笑容地朝他挥手。
正是他妈妈顾沛芸。
“妈！”
顾满阳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巨大的惊喜和如释重负。
他快步跑了过去。
顾沛芸把电动车停在路边，支好撑脚。
她今天看起来和平时很不一样，眉眼间没有了往日的疲惫，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喜气。
“你怎么还在这儿？加班的话不是让你先回家吗？”
顾沛芸嘴上埋怨着，手却很自然地帮他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等你啊。”
顾满阳说。
顾沛芸的目光越过他，看到了还坐在公交站台长椅上的徐芽，愣了一下。
“咦？这个小同学......不是上次那个？”
“嗯，她叫徐芽，她陪我一起等你的。”
顾满阳解释道。
徐芽也站了起来，冲着顾沛芸的方向，很轻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
顾沛芸今天心情是真的好，看谁都觉得顺眼，她笑着走过去。
“小同学，谢谢你陪我们家满阳啊，等很久了吧？天都黑了。”
“没有。”
徐芽摇了摇头，声音很轻。
“妈，你今天怎么这么高兴？”
顾满阳忍不住问。
平时妈妈下班，总是累得话都不想多说一句。
“好事！天大的好事！”
顾沛芸一拍大腿，脸上的笑容怎么也藏不住。
“妈下个月，不用被辞退了！”
“啊？”
顾满阳懵了。
“为什么？不是说名单都定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
顾沛芸自己也觉得跟做梦一样。
“下午的时候，车间主任突然把我叫过去，说裁员名单调整了，把我给划掉了，你说奇不奇怪？主任还说，不知道是哪位大人物发了话，总之我没事了，让我好好干！”
顾沛芸说得眉飞色舞，完全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
顾满阳却像是被一道雷劈中了，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大人物？发话？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下午在徐芽家里的情景一幕幕闪过。那辆黑色的轿车，那个叫徐宁蝎的女人，那面挂着“见义勇为”锦旗的墙......
一个荒唐但又无比合理的猜测，瞬间占据了他的全部思绪。
他猛地转过头，看向徐芽。
徐芽还是安安静静地站着，路灯昏黄的光照在她脸上，那双漆黑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可顾满阳却从那片沉静里，读出了一丝了然。
他觉得自己的喉咙又开始发干，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擂鼓。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句“我家的门锁密码，是小芽的生日”，不仅仅是一句示好。
原来，那句“你愿意跟她玩，挺好的”，也不仅仅是一句客套。
他今天下午还在心里嘀咕，觉得那个女人只是表面客气，现在想来，自己简直是幼稚得可笑。
人家根本不是客气，人家是直接把天大的人情，不声不响地送到了他家门口。
顾满阳看着徐芽，心里翻江倒海。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谢谢吗？太轻了。这件事，对他家来说，不亚于救命稻草。
可除了谢谢，他又能说什么？
“哎，真是老天保佑。”
顾沛芸还在感叹着，她拉过顾满阳。
“走，回家！妈今天高兴，给你加个餐！”
她又转向徐芽，热情地说：“小同学，你家住哪儿？阿姨骑车带你一程吧？”
顾满阳也紧张地看着徐芽，他希望她能答应。
徐芽却摇了摇头，指了指马路对面。
“我妈妈，会来接我。”
顾沛芸“哦”了一声，也没再勉强。“那行，那你自己小心点啊。今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再见，阿姨。”
徐芽说。
“再见。”
顾沛芸跨上电动车，拍了拍后座。
“满阳，上车。”
顾满阳磨磨蹭蹭地坐了上去，眼睛还一直看着徐芽。
他有好多话想说，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电动车发出一阵轻微的电流声，缓缓启动。
“徐芽。”
顾满阳在车子开出去的一瞬间，终于鼓起勇气，回过头大声喊了一句。
“明天见！”
站在路灯下的女孩，对着他，用力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