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山风如同剔骨的刮刀,穿过蒋瓛破碎的衣袍,带走他身上仅存的热量,却也让他混沌的意识保持着最后一丝清明。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跑了多远,身后的嘶吼与邪气波动似乎已被层叠的山峦与茂密的林海隔断,但那股如芒在背的危机感却始终未曾消散。
他的身体已近油尽灯枯。右臂软软垂着,骨骼显然已经断裂,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内腑的伤势更重,每一次呼吸都如同拉动破损的风箱,带着血腥气和火辣辣的刺痛。腿上、腰侧多处伤口虽已不再流血,但那阴寒的侵蚀感仍在缓慢蔓延,与血契反馈而来的那股温和能量相互拉锯,让他的半边身子时而麻木,时而刺痛。
全凭着一股不肯倒下的意志和怀中血契持续传来的、涓涓细流般的能量补充,他才勉强支撑着,在漆黑的山林中跌跌撞撞地前行。他已分不清方向,只是本能地朝着地势更高、林木更密、感觉更“安全”的地方挪动。
终于,在翻过一道几乎让他耗尽最后气力的陡坡后,他发现了一处被几块巨大崩落岩石半掩住的山洞。洞口狭窄隐蔽,周围藤蔓缠绕,若非他几乎贴着地面爬行,根本难以发现。
安全……暂时需要安全的地方……
这个念头如同最后的指令,支撑着他用左手扒开藤蔓,艰难地挪进洞中。洞口仅容一人匍匐而入,内部却别有洞天,是一个约莫两丈见方的天然石室,干燥,通风,并无野兽栖息的气味。
确认洞内暂无危险后,蒋瓛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那强撑的一口气瞬间泄去,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般瘫软在地,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灼痛惊醒!
那痛楚并非来自肉身的伤势,而是仿佛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正强行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他猛地睁开眼,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
痛楚的源头,赫然是怀中的血契!
此刻,那血契并未被他取出,却仿佛与他产生了某种更深层次的联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的存在,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冰冷的物件,而像是一个……寄宿在他心神边缘的、带着冰冷与灼热双重特质的……“异物”!
与此同时,大量杂乱而庞大的信息碎片,不受控制地、如同洪水决堤般涌入他的脑海!与之前在废弃道观石殿中接收到的、经过整理的意念留言不同,这次的信息更加原始、更加混乱,充斥着强烈的情绪与画面:
——是无尽的黑暗虚空,冰冷死寂,只有偶尔划过的、代表着湮灭的扭曲波纹……(归墟本源的碎片感知?)
——是刘伯温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于诏狱中呕心沥血,以指为笔,以魂为墨,绘制血契时,那滔天的悲怆、无尽的遗憾、以及一丝孤注一掷的决绝……(绘制者的强烈执念残留!)
——是几个模糊的坐标点在星空中明灭不定,其中一个格外黯淡,却带着一丝微弱的、与“镇渊”之力同源的呼应……(似乎是另一个受损或隐藏的祭坛位置?)
——还有一幅极其短暂、却让蒋瓛心神剧震的画面:一个笼罩在浓郁金光中、看不真切的身影,立于某处高台之上,其脚下大地龟裂,喷涌出并非岩浆,而是粘稠的黑色秽气!那身影似乎在叹息,又似乎在……镇压?这是谁?是敌是友?
这些信息碎片疯狂冲击着他的意识,让他头痛欲裂,几欲疯狂。更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察觉到,那血契似乎正通过这种信息的强行灌注与灵魂层面的“灼烙”,在与他建立一种更加紧密、甚至可能是不可分割的……“绑定”!
“呃啊啊——!”
蒋瓛发出痛苦的低吼,双手抱头,指甲深深掐入头皮,试图抵抗那信息的洪流和灵魂被灼烧般的痛楚。他体内的内力早已紊乱不堪,根本无法组织有效的防御。
就在他感觉自己的意识即将被这混乱洪流冲垮、灵魂将被那血契彻底“烙”上印记的刹那——
嗡!
怀中的血契本身,似乎也因为这剧烈的灵魂冲击和能量交互而再次发生了变化!其上的暗红纹路骤然亮起,但这一次,光芒不再向外发散,而是向内收缩、凝聚,最终在血契的中心,形成了一个微小的、缓缓旋转的、如同星云般的暗红色光点!
随着这光点的形成,那股狂暴涌入的信息洪流戛然而止!灵魂被灼烙的剧痛也迅速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冰冷而沉重的“连接感”。仿佛那血契,真的成了他身体与灵魂的一部分,如同一个额外的、蕴藏着无尽秘密与危险的……器官。
蒋瓛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如同刚从溺水的边缘被拉回。冷汗已经将他身下的地面打湿了一片。他心有余悸地伸手入怀,触碰到血契。
触感依旧冰凉,但当他凝神感应时,却能清晰地“看到”(并非肉眼,而是心神映照)血契中心那个缓缓旋转的暗红星云光点,以及光点周围,那些如同星辰般环绕的、更加清晰、更加有序的信息碎片——正是刚才冲击他意识的部分信息,此刻似乎被那星云光点驯服、整理过了。
他尝试着去“触碰”其中关于“坐标”的信息碎片。
瞬间,一幅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立体的星图虚影在他脑海中展开!依旧是那几颗被标记的、散发着归墟气息的星辰,但其中一颗,除了坐标,还多了一行模糊的古篆小字注释,勉强可辨:“西极……葬骨……墟气外溢……疑似人为……”
西极?葬骨?墟气外溢?人为?!
蒋瓛心中剧震!又是一个潜在的归墟之眼?而且很可能是被人为打开的?!这无疑印证了守寂道人和刘伯温关于有势力在主动利用归墟之力的猜测!
他又尝试触碰那幅金光身影镇压黑气的画面碎片。画面依旧模糊,但这一次,他捕捉到那金光身影脚下高台的边缘,似乎刻着两个古老的鸟篆文字,他依稀辨认出,似乎是——“观……星?”
观星?观星台?难道是……钦天监的观星台?不对,钦天监的观星台在京城,早已沦陷。那这是何处?这金光身影又是何人?
信息依旧有限,但至少提供了新的线索。
最后,他将心神投向血契中心那团暗红星云。一种冰冷而浩瀚的感觉传来,仿佛在凝视一片微缩的、死寂的宇宙。他能感觉到,这星云之中,蕴含着之前血契吞噬的、来自“潜龙渊”巢穴的大量精纯邪气,但似乎被某种更高层次的力量(或许是刘伯温残魂的执念,或许是血契本身的神秘构造)强行压缩、转化,形成了一种相对稳定、却依旧危险的能量源。
正是这能量源,在他重伤垂危时,提供了持续的能量补充,并在他灵魂即将被信息洪流冲垮时,主动成型,稳定了局面。
但这真的是好事吗?
蒋瓛看着(心神感知着)那团缓缓旋转的暗红星云,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更深的忧虑与寒意。这血契,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无法控制的方式,与他深度融合。它提供力量,提供信息,却也带来痛苦,带来风险,更将他与那恐怖的归墟之力,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捆绑在了一起。
他现在几乎可以肯定,自己已经无法摆脱这血契了。它就像一枚烙印在灵魂上的符咒,既是工具,也是枷锁。
他缓缓收回心神,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身体的剧痛依旧存在,但比之前稍缓。血契提供的能量流虽然微弱,却在持续修复着他最致命的伤势,吊住他的性命。他取出甘霖囊,再次饮下一小口净水,清冽的感觉稍稍抚慰了灼痛的喉咙和混乱的心神。
现在该怎么办?
“潜龙渊”巢穴被惊动,短期内他肯定无法再靠近,更别提摧毁。刘伯温的遗愿,他目前无力完成。
血契提供了新的坐标信息,指向“西极葬骨”之地,那里可能有一个新的、甚至可能是人为打开的归墟之眼。他是否应该前往调查?
还有那“观星”的线索,那镇压黑气的金光身影……是否代表着另一股对抗归墟的力量?又或者,只是另一个陷阱?
蒋瓛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与沉重。他只是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擅长的是侦缉、审讯、护卫,是朝堂权谋与江湖厮杀。如今却被迫卷入这场关乎天地存亡、充满诡秘与未知的战争,手中唯一的“武器”,还是一个不断反噬、难以掌控的诡异血契。
但他没有退路。
皇城沦陷,陛下殉国,无数同僚战死,天下生灵涂炭……这一切,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让他无法停下脚步。
“必须活下去……必须将消息传出去……必须找到……对抗的方法……”他喃喃自语,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尽管那坚定之中,充满了疲惫与无奈。
他撕下更加干净的里衣布条,用左手和牙齿配合,艰难地将断裂的右臂初步固定。又处理了身上其他几处较深的伤口,敷上一些沿途采集的、有止血镇痛之效的草药(他在锦衣卫时也学过一些野外应急医术)。
做完这一切,他已是精疲力竭。但他不敢完全睡去,只敢靠着石壁,保持半睡半醒的警惕状态,同时默默运转着残存的内力,配合血契提供的能量流,一点点修复着受损的经脉与内腑。
洞外,山风呜咽,林涛阵阵。偶尔有不知名的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荒凉与不安。
残躯倚洞,苟延残喘。
血契烙魂,福祸难料。
蒋瓛,这个身负国仇家恨与诡异契约的逃亡者,在这漆黑的山洞中,度过了他逃离皇城、摧毁巢穴一角后的第一个夜晚。前路依旧迷雾重重,危机四伏,而他与血契之间那愈发紧密而危险的联系,又将把他引向何方?
无人知晓。唯有怀中那冰冷的血契,以及其中缓缓旋转的暗红星云,在寂静的黑暗中,散发着不祥而神秘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