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月底,刮起了入冬的第一场西北风。
风像刀子,贴着胡同的墙根削过去,把最后几片挂在槐树枝头的枯叶也撕了下来。天色灰蒙蒙的,压在头顶,让人喘不过气。
贾家的屋里,却弥漫着一股子不同寻常的躁热。
贾张氏盘腿坐在炕上,身上裹着那件油光发亮的旧棉袄,手指头一下一下抠着炕席的破边。她那双三角眼眯着,盯着对面墙上的裂缝,眼神阴一阵,晴一阵。
秦淮茹坐在小凳上,低头纳着鞋底。针线穿过厚实的布层,发出“嗤嗤”的闷响。她动作很慢,眼皮耷拉着,像是什么都没想。可仔细看,她拿针的手指绷得有些紧,指节微微发白。
“我说,”贾张氏忽然开口,声音尖细,像指甲刮过玻璃,“你听见外头人怎么说的没?”
秦淮茹手顿了顿,没抬头:“说什么?”
“说什么?”贾张氏嗤笑一声,“说林家现在可了不得了!林建国在厂里出了大风头,连车间主任都得看他脸色。林修远那小崽子,说是开什么公司,挣大钱了!你瞅瞅他家那窗户,新糊的纸,亮堂!你再瞅瞅咱们家……”
她说着,狠狠剜了一眼自家糊着旧报纸、破了好几个洞的窗户。冷风正从破洞里钻进来,吹得煤油灯的火苗晃个不停。
秦淮茹还是没抬头:“妈,人家过得好,是人家的事。咱们过咱们的。”
“放屁!”贾张氏一拍炕席,唾沫星子喷出来,“凭什么他们吃香喝辣,咱们就得喝西北风?啊?棒梗还在里头蹲着,要不是林家那小崽子……”
“妈!”秦淮茹猛地抬起头,脸色苍白,“棒梗是自己做错了事!”
贾张氏被她这突然一嗓子噎住了,三角眼瞪得更圆。半晌,她喘了口粗气,声音压低了,却更阴森:“好,好,你向着外人说话。我算是看明白了,你这个当妈的,心早就野了!我可告诉你,这日子要是再这么过下去,咱们娘俩就等着饿死吧!”
她顿了顿,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压得更低:“我可打听清楚了。街道王干事说,最近上头查得严,尤其是那些生活‘奢侈’、跟群众脱节的……你懂不懂?”
秦淮茹手里的针扎偏了,刺在指肚上,渗出一小粒血珠。她没去擦,只是慢慢放下鞋底,看着婆婆:“妈,您想干什么?”
贾张氏眼里闪过一丝狠色:“他林家不是有钱吗?不是吃得好吗?咱们就给他宣扬宣扬!让街坊四邻都看看,这林家是怎么脱离群众的!到时候自然有人收拾他们!”
“妈!”秦淮茹声音发抖,“您这是诬告!要出大事的!”
“大事?”贾张氏冷笑,“能出什么大事?我就说看见他家顿顿有肉,窗户纸都是新的,这算诬告?这是反映情况!再说了,又不是咱们一家说,前院老阎家、中院刘家,日子都紧巴巴的,心里能没怨气?只要有人挑个头……”
她越说越兴奋,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像一条发现了腐肉的鬣狗。
秦淮茹看着婆婆那张因为激动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她想起林修远给棒梗看病时的样子,想起他背着药箱在胡同里走过的背影,想起林家从未主动招惹过谁……可这些,在婆婆眼里,都成了“罪过”。
“妈,这事不能做。”她咬着嘴唇,“林家没对不起咱们。修远还救过棒梗……”
“救个屁!”贾张氏啐了一口,“那是他该做的!他是大夫!再说了,要不是他,棒梗能进去?”她越说越觉得有理,声音又尖起来,“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去街道办,找王干事反映情况!我就不信,治不了他林家!”
秦淮茹还想劝,贾张氏已经转过身,从炕柜最里头摸出个小布包。布包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还有一小卷粮票。
“这钱……”秦淮茹愣住了。家里早就揭不开锅了,哪来的钱?
“你管不着!”贾张氏迅速把布包揣进怀里,三角眼里闪着贪婪的光,“这是我攒的!明天去街道办,总不能空着手……”
夜深了。
风更大了,吹得院门咣当咣当响。秦淮茹躺在冰冷的炕上,睁着眼睛,盯着黑漆漆的屋顶。身边,贾张氏已经打起呼噜,那声音粗重而满足,像已经看到了林家倒霉的样子。
秦淮茹翻了个身,眼泪无声地淌下来。
她知道拦不住。婆婆这个人,一旦动了歪心思,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可她也知道,这么做的下场是什么。林家不是好惹的,那个林修远……她想起那少年沉静的眼神,心里就一阵阵发慌。
窗外的风,像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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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风小了些,天却更阴了。
贾张氏特意换了件稍整齐的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揣着那个小布包,鬼鬼祟祟出了门。她没走正街,专挑小胡同钻,七拐八绕,来到了街道办后身的一条小巷。
王干事就住这儿。
敲开门,一个瘦高个、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探出头,看见是贾张氏,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贾大妈?有事?”
“王干事,有事,有事!”贾张氏堆起满脸笑,侧身挤进门,顺手把门带上。她从怀里掏出那个小布包,塞到王干事手里:“一点心意,给孩子买糖吃……”
王干事掂了掂布包,脸色缓和了些:“什么事,说吧。”
贾张氏压低声音,添油加醋地说起来。说林家天天吃肉,窗户纸都是新的,林修远还开公司,肯定是投机倒把……她说得唾沫横飞,眼睛发光,仿佛已经看到林家被查抄、林修远被抓走的场面。
王干事听着,手指在桌上轻轻敲着。他是老油条了,贾张氏这些话,他信一半,疑一半。林家的情况他知道一些,林建军是派出所副所长,林建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这样的人家,稍微过得好点,也不算稀奇。但……贾张氏这么积极举报,手里说不定真有点东西?
“贾大妈,”他推了推眼镜,“你说的这些,有证据吗?”
“证据?”贾张氏一愣,随即拍着胸脯,“街坊四邻都看见了!您要是不信,可以去查!他家肯定藏了好东西!”
王干事沉吟着。最近上头确实强调要抓典型,整治“生活特殊化”。如果真能从林家查出点什么,倒是个表现的机会。就算查不出,也能敲打敲打林家,让他们知道收敛。
“行,”他终于点头,“这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别声张。”
贾张氏喜出望外,千恩万谢地走了。
她走得很轻快,脚下生风。路过林家院门时,还特意朝里啐了一口,低声骂了句:“让你们嘚瑟!”
她不知道,在她身后不远处的胡同拐角,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袄的身影,静静站在那里。
林修远看着贾张氏远去的背影,眼神平静无波。
他今天本是去给后胡同韩奶奶复诊,路过这里,神念习惯性地铺开,恰好“听”到了贾张氏和王干事的对话。那些污蔑和算计,一字不漏,清清楚楚。
他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回走。
脚步不疾不徐,脑子里却在快速思索。
贾张氏要举报,无非是说林家生活“奢侈”。这罪名可大可小,全看怎么操作。王干事那种人,无非是想借机捞点好处或者政绩。如果只是这样,林家身正不怕影子斜,倒也不惧。
但……贾张氏怀里那个小布包,让林修远留了心。
贾家的经济状况,胡同里没人比他更清楚。棒梗入狱后,全靠秦淮茹糊火柴盒和街道的微薄救济,绝对不可能有多余的钱。贾张氏哪来的钱“打点”王干事?
除非……那钱的来路有问题。
林修远走到自家院门口,没进去,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更窄的夹道。他闭上眼睛,神念如同水银泻地,无声无息地向贾家的方向延伸。
穿透墙壁,穿过凌乱的院子,进入那间低矮阴暗的屋子。
屋里没人。秦淮茹应该是出去接活计了。
神念在屋里仔细搜索。炕柜、箱子、墙缝、炕洞……最后,在炕席底下,靠近墙角的地方,神念感知到了一点异常。
那里藏着东西。
不是钱,是几张纸。叠得方方正正,用油纸包着,塞在炕席的破絮里。
林修远意念微动,一丝极细的真气如同无形的触手,穿过院墙和房屋的阻隔,轻轻将那个油纸包从藏匿处“勾”了出来,然后沿着神念的轨迹,悄无声息地移动到夹道里,落入他的手中。
整个过程,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惊动任何人。
林修远打开油纸包。
里面是三张票据。不是粮票,不是布票,而是——工业券。
工业券,这年头比钱还金贵。买自行车、缝纫机、手表这些大件,光有钱不行,必须得有工业券。一般人家,一年也攒不下几张。
贾家怎么可能有工业券?还是三张?
林修远仔细看了看券上的编号和日期,眼神微微一动。
这三张券的编号很接近,日期也是同一天发放的。这不合常理。工业券是按户、按计划发放,贾家这样的困难户,根本不可能一次拿到三张,更不可能拿到连号的。
除非……这些券来路不正。
是偷的?是捡的?还是……别人给的“封口费”?
林修远想起之前神念偶然感知到的一些碎片信息。前阵子,胡同里传闻信托商店丢过一批票据,闹得不大,后来不了了之。还有,贾张氏有段时间总往信托商店那边溜达,说是捡破烂,可信托商店那边能有什么破烂可捡?
线索像散落的珠子,被这三张工业券串了起来。
林修远把票据重新包好,沉吟片刻。
他没有把东西放回去,也没有立刻声张。
下午,街道办的王干事果然来了。还带了两个人,说是“走访群众,了解情况”。
他们先去了前院阎埠贵家。阎埠贵正在家批改作业,看见王干事,愣了一下,赶紧让座。
“阎老师,”王干事打着官腔,“最近群众反映,咱们胡同有些人家生活不够艰苦朴素,脱离了群众。您是老住户了,了解情况,说说看?”
阎埠贵推了推眼镜,心里明镜似的。他想起早上贾张氏鬼鬼祟祟出去的样子,又想起林家夜里悄悄放在门后的那袋粮食。
“王干事,”他慢条斯理地说,“咱们胡同,家家都不容易。要说生活,都挺艰苦的。林家嘛……林师傅是厂里技术骨干,林大夫是赤脚医生,忙里忙外,帮了不少人。他家窗户纸是新糊的,那是因为旧纸破了,漏风,林大夫怕他母亲着凉,这不,孝顺嘛。至于吃肉……”他笑了笑,“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可要说天天吃,那是没有的事。我家就在对门,我清楚。”
王干事脸色有些不好看。
他又去了中院刘家。刘家儿媳正喂刘大爷喝粥,看见来人,有些紧张。
“刘家媳妇,你们家困难,街道是知道的。”王干事换上一副同情脸,“有没有觉得,有些人家过得太好,不够体谅你们的难处?”
刘家儿媳低下头,舀了一勺粥,吹了吹,喂到公公嘴边。等刘大爷咽下去了,她才小声说:“王干事,林家……林大夫是好人。我公公的病,多亏了他。前几天我家实在没粮了,不知道谁……在窗台下放了点玉米面。我没看见人,但我知道……是好人。”
她没明说,但话里的意思,谁都懂。
王干事的脸更黑了。
最后,他硬着头皮来到林家院门口。
林建国刚下班回来,正在院里修自行车。看见王干事,他放下扳手:“王干事?有事?”
“林师傅,”王干事挤出笑容,“街道例行走访,了解群众生活。您家……最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吗?”
“困难?”林建国笑了笑,“大家都不容易。我家还好,孩子懂事,老婆子持家有方,凑合着过。”
他说着,指了指屋檐下挂着的几串干辣椒和白菜:“您看,冬天就靠这些。肉?那是过年才敢想的事。”
王干事扫了一眼院子。院子干净,但确实朴素。屋里的家具都是老旧的,窗户纸是新糊的,但也只是普通的白纸,看不出任何“奢侈”的迹象。
他带来的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微微摇头。
王干事知道,今天这趟算是白来了。贾张氏那些话,明显是夸大其词,甚至可能是诬告。他心里暗骂贾张氏不靠谱,脸上却还得保持笑容:“那就好,那就好。林师傅是厂里骨干,生活上注意影响,也是应该的。”
正说着,院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人扭头看去,只见两个穿着制服的人,押着贾张氏,正往这边走来。贾张氏头发散乱,一路挣扎哭嚎:“冤枉啊!我冤枉!那票不是我偷的!是捡的!真是捡的!”
押着她的一个年轻干事厉声道:“捡的?三张连号工业券,正好跟信托商店报失的那批对得上!还在你家炕席底下搜出来!捡的能藏那么严实?”
贾张氏看见王干事,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王干事!王干事您给我作证啊!我今天上午还去找您……”
“闭嘴!”王干事脸色大变,厉声打断她,“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别血口喷人!”
贾张氏愣住了,看着王干事那张瞬间变得冰冷陌生的脸,忽然明白了什么。她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完了……全完了……”
林建国和林修远站在院里,静静看着这一幕。
林修远的目光,落在贾张氏怀里——那个小布包,已经在挣扎中掉了出来,散开,里面除了几张零碎毛票,还有一小卷粮票,粮票的角落,盖着某个单位的红章,那单位,正是王干事妻子工作的粮站。
王干事也看见了,脸“唰”地白了。
押人的干事捡起布包,看了看,眼神锐利地看向王干事。
“王干事,”年轻干事的声音很冷,“这粮票……您解释一下?”
“我……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王干事汗如雨下,转身想走。
“站住!”另一个干事拦住他,“这事,恐怕您也得跟我们回去一趟,说清楚。”
王干事腿一软,差点摔倒。
贾张氏还在哭嚎,声音刺耳:“是王干事让我举报的!他说举报了有好处!钱是他给我的!票也是他……”
“你胡说八道!”王干事嘶声喊,可声音已经抖得不成样子。
场面一片混乱。
胡同里的邻居们都出来了,围在不远处,指指点点,议论纷纷。看向贾张氏和王干事的眼神,充满了鄙夷和唾弃。
林修远收回目光,转身往屋里走。
林建国跟了进来,关上门,隔断了外面的喧嚣。
屋里很安静。李秀兰从厨房出来,脸色有些白:“他爹,外面……”
“没事。”林建国摆摆手,在凳子上坐下,长长吐了口气。他看向儿子,眼神复杂。
林修远给父亲倒了杯水:“爸,喝水。”
林建国接过杯子,没喝,只是握在手里。杯壁传来的暖意,让他冰凉的手指稍微活络了些。
“修远,”他低声问,“那些票……是你……”
“爸,”林修远打断他,声音很平静,“人在做,天在看。自己做的孽,自己受着。跟咱们家没关系。”
林建国看着儿子,看了很久,最终点了点头,没再问。
他喝了口水。水很暖,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窗外,贾张氏的哭嚎声渐渐远去,像被风吹散了一样。
风还在刮,天色依旧阴沉。
但林建国觉得,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有些坑,是自己挖的。
有些苦果,注定要自己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