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玦昏迷了整整三天。这三天里,雁门关的局势像绷紧的弓弦。北戎骑兵每天都会在关外游弋挑衅,有时是小股部队骚扰粮道,有时是深夜佯攻寨墙,但始终没有发动大规模进攻——就像一只戏耍猎物的狼,不急于下口,只享受对方提心吊胆的过程。大渊军营上下气氛凝重。主帅重伤昏迷,副将们既要应对北戎的骚扰,又要稳定军心,忙得焦头烂额。
唯一的好消息是,在苏冉的精心调理下,萧玦的伤情终于稳定下来,高烧退了,伤口也没有恶化。
第四天清晨,主帐内。苏冉正用湿布给萧玦擦拭脸颊。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紧皱了三天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晨光从帐缝透入,落在他英挺的侧脸上,给那冷硬的轮廓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苏冉的动作很轻,指尖隔着布巾描摹过他高挺的鼻梁、紧抿的薄唇、线条分明的下颌。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肆无忌惮地打量这张脸——没有冰冷的目光审视,没有咄咄逼人的质问,只有沉睡中毫无防备的平静。
“你说你,何必呢。”她低声喃喃,像是自言自语,“明明伤得那么重,非要逞强上阵。现在好了,躺在这里动不了,满意了?”帐内很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赫连铮那家伙就是个疯子,你跟他较什么劲。”苏冉拧干布巾,继续擦拭他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掌心有练剑留下的薄茧,此刻无力地垂在身侧,“他故意说那些话激你,你看不出来吗?”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还是说...你其实看出来了,但就是忍不住?”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萧玦依旧沉睡,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苏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苦笑:“算了,跟你个昏迷的人说什么。赶紧醒吧,醒了咱们好好算账——你瞒我,我骗你,咱们之间那笔烂账,可得好好捋捋。”她说完,正要起身去换水,手腕突然被抓住。那只手冰凉,力道却不小。
苏冉浑身一僵,缓缓低头。只见萧玦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那双冰眸还带着初醒的迷茫,但很快聚焦在她脸上,目光锐利如昔。
“...捋什么账?”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但每个字都清晰。苏冉的心脏猛地一跳,第一反应是想抽手,但萧玦握得很紧。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还扯出一个假笑:“王爷醒了?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典型的医者问诊语气,避重就轻。
萧玦没接话,只是盯着她,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脸上那些伪装的药渍,又移回她的眼睛。帐内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两人交握的手传来彼此的温度——一个冰凉,一个温热。
许久,萧玦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林微。”不是疑问,是陈述。
苏冉的假笑僵在脸上。她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说“王爷认错人了”,但看着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所有谎话都卡在喉咙里。
最后,她垂下眼睫,轻轻“嗯”了一声。很轻的一声,却像巨石投入湖心,在两人之间荡开层层涟漪。
萧玦的手又收紧了几分,紧得苏冉觉得腕骨发疼。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有愤怒,有不解,有探究,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如释重负的安心。
“为什么?”他问,声音干涩。苏冉知道他在问什么。为什么假死,为什么逃离,为什么骗他。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萧玦以为她不会回答时,才低声说:“因为怕。”
“怕什么?”
“怕你。”苏冉抬起头,直视他的眼睛,“怕你的掌控,怕你的不信任,怕你为了所谓的大局,随时可以牺牲掉我——或者我在意的人。”
萧玦的眼神剧烈波动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你就这么不信我?”
“你给过我信你的理由吗?”苏冉反问,语气平静,却字字戳心,“在江淮,你明知张氏母女害我,却为了平衡侯府势力,轻拿轻放。在京城,你明知我被人构陷,却选择冷眼旁观,等我自救。萧玦,在你心里,权力、平衡、大局,永远排在第一位。而我,不过是其中一颗棋子——有用时护着,碍事时舍弃。这样的你,我凭什么信?”这些话她憋了太久,说出口时才发现,原来心里有那么多委屈和不甘。
萧玦的脸色更白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松了些,但没放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着苏冉看不懂的情绪。
“如果我说...”他开口,声音艰涩,“那些事,我有我的不得已...”
“谁没有不得已?”苏冉打断他,眼圈微微发红,但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我有我的不得已,所以假死逃离。你有你的不得已,所以一次次让我失望。萧玦,我们之间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你把我当棋子,我把你当跳板,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现在戏唱完了,该散场了。”
“散场?”萧玦猛地坐起身,这个动作牵动了伤口,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但手依旧死死抓着她,“林微,你觉得我们之间,只是一场戏?”
“不然呢?”苏冉用力想抽回手,但挣不脱,“靖亲王,醒醒吧。你是天潢贵胄,我是侯府庶女,咱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之前那些...就当是一场梦,现在梦醒了,各走各路,对谁都好。”
“各走各路?”萧玦咬牙,眼神变得危险,“你想走去哪儿?回赫连铮那儿?”
苏冉愣住,随即气笑了:“萧玦,你——”话没说完,帐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赵擎的急呼:“王爷!北戎小队突袭西侧伤兵营,已经突破第一道防线!”
萧玦脸色一变,松开苏冉的手,强撑着要起身。但他伤得太重,刚站起就晃了一下,苏冉下意识伸手扶住。
“你这样子能去哪儿?”苏冉皱眉。
“放开。”萧玦推开她,抓起榻边的外袍披上,动作因疼痛而僵硬,但背脊挺得笔直,“赵擎,点兵,本王亲自去。”
“王爷不可!”赵擎冲进帐内,看到萧玦居然醒了,又惊又喜,但听到他的话后大惊失色,“您伤还没好,让末将去就行!”
“赫连铮这是试探。”萧玦系好衣带,脸色苍白如纸,但眼神锐利如刀,“他算准了本王重伤,故意派小队骚扰,看咱们的反应。如果主帅不露面,他会以为本王伤重不治,接下来就是总攻。”
他看向苏冉:“你留在帐内,不许出去。”说完,不等苏冉回应,便在赵擎的搀扶下大步走出主帐。
苏冉站在原地,看着还在晃动的帐帘,咬了咬牙,抓起药箱跟了上去。西侧伤兵营已是一片混乱。大约两百北戎骑兵趁黎明时分发动突袭,这些人显然是精锐,训练有素,突破外围防线后并不恋战,而是直奔伤兵营——这里守卫相对薄弱,而且一旦被攻破,对士气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萧玦赶到时,守军正与北戎骑兵缠斗。他翻身上马——这个动作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栽倒,但咬牙稳住,长剑出鞘:“杀!”一个字,却让所有大渊将士精神一振。
“王爷来了!”
“是王爷!”主帅的出现像一剂强心针,原本有些溃散的防线重新稳固。萧玦虽然重伤在身,但剑法依旧凌厉,每一剑都精准狠辣,转眼间已斩杀三名北戎骑兵。但他脸色越来越白,握着剑的手在微微颤抖。
苏冉躲在粮车后,看得心惊胆战——这个疯子,真的不要命了!战斗持续了约一刻钟,北戎骑兵见占不到便宜,开始有序后撤。萧玦没有追击,勒马停在原地,长剑拄地,大口喘息。结束了。苏冉松了口气,正要上前,眼角余光突然瞥见一道寒光——西侧箭塔上,一个北戎弓手不知何时潜了上去,此刻正张弓搭箭,箭尖对准的...是萧玦的后心!不,等等。苏冉瞳孔骤缩——那箭尖微微偏了偏,对准的是...她自己!电光石火间,她明白了。赫连铮的目标从来不是萧玦,而是她!这场突袭,真正的杀招在这里!
“王爷小心!”有士兵惊呼。但已经晚了。弓手松弦,箭矢破空而来,速度极快,角度刁钻,直射苏冉面门!苏冉本能地想躲,但身体却像被钉住一样僵硬——特工的训练让她能在瞬间判断出,这一箭躲不开。箭速太快,距离太近,她唯一的生路是向侧后方翻滚,但那里是粮车,躲进去的瞬间会露出破绽,第二箭就会接踵而至。要死了吗?这个念头闪过脑海,出乎意料的平静。
然而下一秒,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很快,快得她只看到玄色衣袂翻飞。那人用身体将她完全护在怀里,同时挥剑格挡——但箭速太快,剑只碰到箭尾,稍稍改变了方向。
“噗嗤”一声,箭矢入肉。苏冉瞪大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张脸。萧玦的脸色白得透明,眉头因剧痛而紧皱,但那双冰眸却异常平静,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时间仿佛静止了。箭矢射中他的左肩——距离心脏只有三寸。鲜血迅速染红玄色衣袍,但他依旧稳稳站着,将她护得严严实实。
“王爷!”
“有刺客!”
“保护王爷!”周围的惊呼声、脚步声、兵刃出鞘声仿佛隔着一层水传来,模糊不清。苏冉的世界里,只剩下萧玦沉重的呼吸,和那双深深看着她的眼睛。
“你...”她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萧玦扯了扯嘴角,像是想笑,但没成功。他抬手,似乎想碰碰她的脸,但手抬到一半就无力垂下,整个人向前倒去。
“萧玦!”苏冉终于找回声音,伸手接住他。他很高大,倒下来的力道撞得她踉跄后退,但她死死抱住,没让他摔在地上。血,好多血。温热的液体迅速浸透她的衣袖,粘稠的,带着铁锈味的,属于他的血。
“让开!都让开!”苏冉嘶声吼道,用尽全力将萧玦放平在地,撕开他肩头的衣服。箭矢深深嵌入,周围皮肉已经开始发黑——有毒!她的手在抖,但动作快得惊人。银针封穴止血,药粉撒上伤口,然后握住箭杆,深吸一口气,用力拔出!
萧玦身体剧颤,闷哼一声,但没醒。苏冉扔掉箭,俯身用嘴吸出毒血,吐掉,再吸,再吐。一连七八口,直到血色转红,才从药箱里翻出解毒丹,塞进他嘴里,抬他下颌助他吞咽。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地,浑身发软,才发觉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声音哽咽,“为什么要扑过来...你不是恨我吗...不是要我付出代价吗...”为什么要用身体替她挡箭?为什么要救一个骗他、逃他、伤他的人?
赵擎带人冲过来,看到这一幕,脸色大变:“王爷!”
“抬他回营!”苏冉抹了把脸,声音嘶哑但冷静,“箭上有毒,我需要立刻配解药。另外,全营戒严,搜查所有箭塔和制高点,一个北戎探子都不能放过!”
“是!”赵擎红着眼眶,指挥亲兵小心抬起萧玦。
苏冉跟在后面,脚步虚浮。她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那些血还温热着,像是烙铁,烫得她心脏抽搐。
主帐内,萧玦被安置在榻上,脸色灰败,气息微弱。苏冉强打精神,配药、煎药、施针,动作机械而精准,但眼神空洞。她想起刚才那一瞬间——箭矢破空而来时,萧玦几乎是本能地扑过来。没有思考,没有权衡,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只是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选择。为她挡箭的选择。
“苏姑娘,王爷他...”赵擎在一旁,声音发颤。
“死不了。”苏冉说,语气平静得可怕,“但我需要安静。赵统领,麻烦你守在外面,任何人不得打扰。”
赵擎深深看了她一眼,抱拳退下。帐内只剩两人。苏冉坐在榻边,看着萧玦毫无血色的脸,终于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冰凉的手指。
“萧玦,”她低声说,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你赢了。”“我逃不掉了。”无论是因为亏欠,因为感动,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都清楚,从他为她挡下那一箭的瞬间,她再也无法潇洒地转身离开。
这个男人,用最笨拙、最惨烈的方式,在她心里刻下了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烙印。帐外,天色大亮,晨光刺破云层。而帐内,苏冉握着他的手,第一次没有想要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