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饰的货币余响与佛国金身
魏晋南北朝,一个金戈铁马、政权更迭频繁的时代,亦是一个玄风炽盛、佛法东渐的时代。当秦汉帝国的赫赫雄风消散在历史的尘埃中,曾经作为“上币”、称量动辄以“斤”计的黄金,其货币职能亦如江河日下,渐渐褪去了昔日的荣光。
如前所述,产金量的锐减,使得黄金的计算单位已由“斤”缩改为“两”,帝王赏赐、贵族婚嫁,昔日金灿灿的身影已被铜钱、布帛、谷米所取代。
然而,黄金并未就此完全退出经济生活的舞台,它以另一种更为隐秘和曲折的方式,继续发挥着其作为一般等价物的潜在职能,其中,金饰的作用便不容忽视。
相较于官方赏赐与大额支付中黄金的式微,民间社会对黄金的喜爱与需求并未因产量减少而衰减,反而因其稀有性而更显珍贵。金饰,这一融合了财富、技艺与审美价值的载体,在这一时期扮演了特殊的角色。
它们既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是女子妆奁中的瑰宝,是男子腰间的佩饰,同时,在特定情况下,也悄然承担起货币的部分功能。
在商品交换尚不发达,或者在某些信用体系崩坏、铜钱贬值的动荡时期,制作精良、成色稳定的金饰,因其易于分割、价值高昂且被广泛认可的特性,往往能在交易中充当“硬通货”的角色。一枚精巧的金钗、一对厚重的金镯,其价值远非普通布帛所能比拟。
当商旅在路途遭遇盗匪或关卡盘剥,随身携带的金饰可以迅速变现,换取所需的物资或通行的便利。对于一些不愿露富或身处险境的贵族、商人而言,将黄金打造成不易引人注目的首饰佩戴或收藏,既是一种保值手段,也便于在急需时进行支付。这种支付方式,虽非正式的“铸币流通”,却无疑利用了黄金的内在价值,使其具备了货币的支付手段和流通手段的余响。
例如,在一些史书记载的奴婢买卖、土地交易或大宗商品的私下交易中,若涉及金额巨大,而官方发行的铜钱又因通货膨胀而信誉扫地时,交易双方可能会约定一部分价款以黄金支付,而这黄金,很可能便以现成的金饰形式交割。
一枚金戒指或许不够,一套金饰,如金簪、金珰、金步摇等组合起来,其总重量和价值便相当可观了。这种情况下,金饰的装饰功能退居其次,其内在的黄金价值成为了核心,它们被临时赋予了货币的使命,完成一次特殊的价值交换。
然而,若论及此时期黄金最主要、最耗量的用途,却非上述金饰的零星支付可比,而是前文已略有提及的——佛教。
自东汉明帝遣使求取佛法,白马驮经以来,佛教在中土历经数百年的传播与演变,至魏晋南北朝时期,已达至空前的盛况。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平民百姓,信佛、礼佛、佞佛之风蔚然成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便是这一时期佛教兴盛的生动写照。而黄金,这一被视为纯净、尊贵、永恒的金属,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塑造佛国世界、彰显佛法庄严的重要物质载体。可以说,此时期的佛教用金,其规模与耗量,远超金饰在货币方面的零星运用,堪称黄金消耗的“无底洞”。
佛教用金,首先体现在宏伟壮丽的寺庙建筑与精美绝伦的佛像塑造上。《南齐书·萧颖胄传》曾记载:“长沙寺僧铸黄金为龙,数千两,埋土中。”这数千两黄金所铸之龙,虽未言明用途,但其耗费之巨已令人咋舌,可想见当时寺庙财富之丰沃与用金之奢靡。《梁书》亦云:“都下佛寺五百余所,穷极宏丽,僧尼十余万,资产丰沃。
所在郡县,不可胜言。”这些“穷极宏丽”的佛寺,其梁柱、器皿、装饰之中,必然少不了黄金的点缀。
而用金量最为惊人的,莫过于佛像的铸造与装饰。北魏时期,皇家造像之风尤盛。《魏书》记载,魏太武帝曾命人用黄金六百斤铸造天宫寺释迦立像,其宏伟与奢华,不难想见。这六百斤黄金,在当时已是天文数字,若折合成“两”,便是九千六百两,足以体现统治者对佛教的虔诚信仰与不惜血本的投入。
除了纯金铸造的佛像,更多的则是采用鎏金或贴金工艺。所谓鎏金,即将金溶于水银之中,涂于铜或其他金属器表面,然后加热使水银蒸发,金便牢固地附着于器物表面,形成一层金光闪闪的镀层。贴金则更为直接,将金箔剪裁后直接粘贴于佛像表面。虽然鎏金和贴金所用的黄金并非实心,但对于那些动辄丈高的巨大佛像而言,其耗费的金箔总量同样是天文数字。
宋明帝曾造丈四金像,梁武帝亦造丈八铜像(推测其表面必施以鎏金或贴金,方显庄严)。魏孝明帝为河南洛阳永宁寺所造的丈八金像一座及普通金像十座,更是集中体现了当时皇家对佛教造像的投入。
这些佛像,无论是通体金铸,还是鎏金贴金,都需要消耗巨量的黄金。信徒们为了表达对佛陀的虔诚,往往倾其所有,捐献黄金用于塑造金身。这种宗教信仰驱动下的黄金消耗,其规模和持续性,远超任何官方的货币需求或民间的装饰需求。
寺庙不仅铸造佛像,还需抄写、装饰佛经。一些重要的佛经,会用金粉来书写,称之为“金经”,或者用金箔、金丝装饰经函、经卷,使其更显神圣与珍贵。这同样是一笔不小的黄金开销。
因此,魏晋南北朝时期,黄金的货币职能虽已大大萎缩,称量单位变小,使用范围受限,但金饰在特定场合下仍能发挥其价值尺度和支付手段的作用,成为货币职能的一种补充和余响。
然而,真正吞噬巨量黄金的黑洞,却是蓬勃发展的佛教。
从寺庙的构建、佛像的铸造与鎏贴,到佛经的金书与装饰,黄金被大量消耗于塑造虚无缥缈的佛国世界,使其在宗教的光环下,展现出与货币功能截然不同却同样深刻的社会经济影响。这种影响,不仅改变了黄金的流向与用途,也在潜移默化中塑造着这一时代独特的精神风貌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