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堂内,暖玉生烟,灵茶氤氲。
林珺然慵懒地陷在宽大的躺椅中,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腓腓银白光滑的皮毛。
小家伙眯着琉璃般的眼瞳,发出满足的呼噜声,如同一团柔软的云朵。
“主人,您的二弟子空思澄又过来了,想见您。”
金风的声音自殿外传来,打破了这片宁静。
林珺然连眼皮都未抬,依旧专注于手下的柔软触感,随意道:
“霜翎你去,带他进来。”
“是,主人。”
霜翎领命而去。
“随我来吧。”
又是他从未听见过的声音。
空思澄的心越发沉重,试探道:
“可是阿玄姑娘?”
“我名霜翎,是主人身边的灵兽。”
霜翎道。
这已经是师尊身边出现的第五只灵兽了。
空思澄心思千回百转,到底没有问霜翎的修为是多少,可是光看她周身的气度,便不比曾经遥遥一面见过的林家主差。
林屹川:????
过誉了,过誉了,实在是过誉了。
片刻后,空思澄跟随在霜翎身后,步履谨慎地踏入这间焕然一新的主殿。
他低垂着眼,不敢四处张望,但眼角余光所及,无不是温润玉石、灵植点缀,空气中流淌的淡淡灵气与宁静氛围。
然而,这愈发美好的环境,却让他心中的不安如同藤蔓般疯狂滋长。
“你不专心在你的房间炼丹,过来干什么?”
林珺然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鼻音。
“怎么,好日子过久了,你也活腻了?”
空思澄心中一惊,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的额头紧贴冰凉温润的玉质地面,连忙恭敬地回答,声音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师尊误会了!弟子绝非贪图安逸,只是久未得见师尊,心中实在担忧挂念,唯恐师尊有何不适,特来请安,以确保师尊万安无恙。”
他这番话半真半假,担忧是真,但更多的是想探听虚实,确认这位性情大变的师尊,究竟还是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人。
林珺然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玩味的弧度。
她微微坐直了些,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空思澄低伏的背上,让他瞬间绷紧了神经。
“哦?你倒是挺会说话。”
她轻笑一声,指尖轻轻敲击着躺椅的扶手。
“不过,你若真关心为师,就该知道,为师的手段,远非你所能想象。你若真有心,就回去好好修炼,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平白让为师失望。”
空思澄听后,心中剧震,连忙应诺:
“是!弟子谨遵师命!定当勤加修炼,绝不负师尊期望!”
然而,他并未立刻起身离去,反而迟疑了片刻,像是鼓足了勇气,抬起头,脸上挤出讨好的、近乎谄媚的笑容,奉承道:
“弟子还未恭祝师尊恢复,这殿宇巧夺天工,实非寻常。”
不怪他怀疑。
这接连出现的灵兽、法宝,处处猝不及防,处处透着诡异。
林珺然闻言,挑眉一笑,那笑容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弄:
“你不知道的事情,多了。”
她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随意道:
“比如,炼丹这件事,本尊也略懂一二。”
话音未落,她手腕一翻,几株药材便出现在她掌心,正是炼制一阶凝元丹所需的材料。
空思澄瞪大了眼睛。
只见林珺然甚至未曾取出丹炉,只是掌心向上,一股精纯磅礴的灵力瞬间涌出,在她掌心上方尺许之处,凝聚成一个半透明、流淌着氤氲光华的灵气熔炉。
以气化炉,这可是只存在于传说中、对灵力掌控要求达到登峰造极的金丹大能才能施展的手段
更令他震撼的还在后面。
林珺然信手将药材投入灵气熔炉之中,神识微动,炉内光华流转,药力萃取、融合、凝丹……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快得超乎想象。
也就一盏茶的时间,灵气熔炉悄然散去,半空中,十颗浑圆剔透、丹晕流转、散发着浓郁热气与纯净丹香的凝元丹,正静静地悬浮在那里。
每一颗都色泽饱满,丹纹隐现,品质赫然达到了传说中的完美。
空思澄彻底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林珺然指尖轻弹,那十颗完美品质的凝元丹便如同被无形丝线牵引,轻飘飘地落入了空思澄因震惊而微微张开的怀中,那温热的触感让他猛地回神。
她抬眸,唇边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眼神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语气慵懒而刻薄:
“现在,你可明白了?我不是每天都在说,你们就是一群废物吗?你真当我说的是在刻意折辱你们,而不是在陈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空思澄双手捧着那十颗仿佛有千斤重的丹药,指尖都在颤抖,他结结巴巴地问道,声音干涩得厉害:
“师、师尊…这…这怎么可能……”
林珺然似乎被他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取悦了,轻轻一笑,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真是一只坐在井底观天的小癞蛤蟆。”
空思澄:“……”
空思澄不颤抖了,也不激动了。
他无言以对。
林珺然是从上界而来,这并非秘密。
尽管她自称是因根基受损回家养伤,但私下里,多多少少都有人阴暗地揣测过,她在外面犯了滔天大祸,罪大恶极,才被放逐寒荒。
可如今看来,有没有一种可能……
师尊她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十恶不赦之事。
光是凭借这张能气死人不偿命的嘴,就足以惹得天怒人怨,被迫隐居?
积积口德吧,师尊!
“行了。”
林珺然挥了挥手,道:
“你也算是走了大运,赶上我今日心情尚可,施舍你几分见识。现在,抱着你怀里那十颗丹药,滚回去好好感受、领悟。”
“若再炼不出像样的东西,就自己找根绳子吊死,省得浪费我的灵气。”
“是!是!弟子多谢师尊屈尊降贵为弟子增长见识!弟子告退!定不负师尊厚望!”
空思澄如蒙大赦,连忙磕头,将十颗丹药小心翼翼收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凝玉堂。
霜翎将他送至外门,语气依旧淡漠:
“主人已经准许你离开,你回去吧。”
空思澄站在门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心中的震撼与混乱。
他看着面前气质清冷的霜翎,心思急转,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温和甚至带着几分讨好的笑容,将从怀里取出那十颗完美凝元丹,双手奉上,道:
“有劳霜翎姑娘引路。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霜翎没有收。
她不仅没有收,反而还嫌弃的后退了一步,清冷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
“这是主人赐予你的,你自行收好便是,不必予我。”
品阶还没有她平时嗑的瓜子高,谁耐烦要这种噎嗓子眼的破玩意儿?
明显看出来霜翎嫌弃的空思澄:……
突然不明白自己努力这么久炼制凝元丹的意义在哪里了。
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他甚至因此产生了一个荒谬的想法。
以往师尊严禁他将丹药给其他弟子,是不是并非出于刻薄,而是单纯觉得他炼制的丹药品质过于低劣,拿出去会丢了她的颜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蔓延。
这种猜测若是被以前的空思澄知道,怕是会被当场嗤之以鼻,可是如今,他反而有了一股想要证实猜想的冲动。
而且迫不及待。
他回到了弟子居所,找到了正在屋内调息养伤的慕佶。
空思澄将方才在凝玉堂的经历,以及自己的猜想,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慕佶。
“……六师弟,师尊……赏了我十颗凝元丹。”
空思澄摊开手心,十颗完美丹药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流转着光华。
“我……刚已服下一粒。”
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向慕佶:
“你敢吃吗?”
慕佶:??????
咱就是说,二师兄,你自己作死不行吗?
就非得带上我吗?
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了伤口,眉头紧蹙,反问道:
“即便我吃了,又如何?即便你这个猜测是对的,就能抹杀我们师姐弟这么多年所受的苦楚吗?就能为她曾经那些折辱与虐打找到合理的借口吗?”
那必不可能。
有些伤害,早已刻入骨髓,不是区区几颗丹药就能抵消的。
空思澄沉默了。
慕佶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他因震撼而有些混乱的头脑。
是啊,就算师尊真有苦衷,或者他们之前误解了她,但那些实实在在的伤痛与屈辱,又该如何算?
他此刻甚至隐隐后悔自己服下了那颗丹药,仿佛这是一种对过去苦难的背叛。
他巴不得师尊立刻因此责罚他。
若是没有……
他亲手将自己置于不忠不悌的两难之地。
然而,慕佶盯着他手中的丹药看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猛地伸手取过一颗,看也不看便仰头吞了下去。
丹药入腹,一股精纯温和的药力瞬间化开,滋养着他受损的经脉与脏腑,效果远胜他以往服用过的任何丹药。
他咬着牙,忍着体内因药力流转带来的舒适感与内心屈辱感的剧烈冲突,恶狠狠地说道:
“可是我偏要吃!这是我这多年受苦应得的!不管她会不会因此责罚我,我也一定……一定会……”
一定会什么?
一定会继续恨她?
一定会找机会报复?
慕佶“一定会”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因为连他自己都清楚,他们师姐弟暗中谋划了整整两年,所能想到的最狠辣、最大逆不道的结局,也不过是寻机将林珺然控制住。
然后荣养起来。
空思澄看着慕佶那色厉内荏的样子,想起他刚才吞丹药的果断,不由嗤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戳破:
“听你这语气,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想对师尊痛下杀手呢?”
慕佶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当即梗着脖子反驳,声音却下意识压低:
“那怎么可能!”
那怎么可能?
凝玉堂内,将自己的一缕神识融进林家大阵的腓腓懒洋洋的给林珺然汇报着慕佶的话,圆滚滚的猫眼里满是不屑。
“主人主人,那两个炼气期的还在背地里恨你哦?为什么呀?”
它的小脑袋想不明白,主人明明这么好,还给他们丹药吃,他们为什么不感恩戴德?
林珺然正半卧在躺椅上假寐,闻言连眼睛都没睁,理不直气也壮地把自己完全代入了林文玺的角色,昧着良心说道:
“不过是一群养不熟的白眼狼罢了。”
原主做错了什么?
又没拿链子拴着他们不让走,受不了大可以脱离林家,自寻生路。
既然选择留下,挨打受骂不就相当于交房租了?
对,没错,就是这样!
“咦~~”
腓腓拖长了尾音,它想说,可是那两个人身上明明有很多新旧交叠的伤诶?
但它毕竟是主人的贴心小宝贝,看到主人这副嘴硬的样子,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幸好我是主人的宝贝灵兽。”
当主人的徒弟,看起来真是惨兮兮。
林珺然仿佛戏精附体,半卧在躺椅上,用手抚住自己的胸口,做出一副痛心疾首、泫然欲泣的模样,声音带着夸张的哀婉:
“唉!可怜我一片呕心沥血、恨铁不成钢的深意,竟无一人能解啊……这世间,知音难觅,寂寞如雪……”
腓腓默默地从她身上跳了下来,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它迈着优雅的猫猫步,来到了东跨院那个灵气氤氲的湖边。
林珺然对它们这群灵宠向来纵容到了极点。
无论在天一宗还是在九天华府,她总会在它们居住区域的湖底,直接封存一座完整的灵石矿脉,任由它们随意取用修炼。
哪怕它们每个兽兽的储物戒指里都堆满了石。
即便是在贫瘠的寒荒,通用货币是银两和那些蕴含微薄灵气的灵珠,这东跨院的湖底,依然被林珺然眼都不眨地放入了一座品质极高的灵石矿。
湖水因此灵气盎然,湖畔草木葱茏。
腓腓坐在湖边,雪白的爪子拨弄着清澈的湖水,感受着湖底传来的、让它安心又舒适的澎湃灵气,心里突然下定了某个决心。
它身上白光一闪,化形成了一个约莫十一二岁的人类少女模样,银发紫瞳,容貌精致可爱,穿着一身利落的白色短打。
她圆溜溜的眼珠骨碌碌一转,一个主意便浮上心头。
腓腓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了空思澄的房门外,用清脆的少女音喊道:
“空思澄,你在不在?”
屋内的空思澄刚平复下心绪,准备继续炼丹,听到这陌生的、带着几分稚气的声音,心中一凛。
他立刻认出,这恐怕又是师尊身边的某只灵兽。
空思澄不敢怠慢,连忙熄了丹炉的火,整理了一下衣袍,快步走出房门,恭敬地行礼道:
“不知师尊派姑娘前来,有何吩咐?”
“我叫腓腓,你不必姑娘姑娘的叫我。”
腓腓摆了摆手,神态自然。
“不是主人找你,是我自己找你。我想去山下的坊市买一些我们能用的日常物件,可是我对这里不熟悉,你能带我去吗?”
她眨着无辜的大眼睛,看起来单纯又直爽。
空思澄闻言,心思急转。
他面上迅速浮现出温和的笑容,点头应下:
“原来如此。腓腓姑娘想去坊市,空某自然乐意效劳,为您引路。还请姑娘稍待片刻,容我去同六师弟知会一声,免得他担忧。”
“你六师弟?”
腓腓歪了歪头,回忆了一下。
“就是那只……嗯,人妖混血的小蛇吗?”
空思澄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了一瞬,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但语气依旧维持着温和,纠正道:
“腓腓姑娘,六师弟名为慕佶。佶字乃取刚强正直之意。他是一名正经的人族剑修。”
腓腓闻言,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
她灵智极高,哪里听不出空思澄话语里的维护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抵触。
她忍不住对林珺然多了几分理解。
连当事人自己都无法坦然接受的事实,又何必强求外人给予尊重?
这份维护,恰恰暴露了慕佶自身对血脉的憎恶与逃避。
可这毕竟是她跟了林珺然后,自己的主人收的第一批弟子,腓腓还是忍不住提点道:
“连你们自己都无法接受原本的事实,又何必强求别人的尊重呢?”
它听出来了空思澄对慕佶的维护,可这份维护来的毫无根由,因为它当时问的毫无恶意。
由此可知,真正厌恶这份血脉的不是别人,是慕佶自己。
旁人的态度,不过是映照他内心的镜子罢了。
空思澄闻言,浑身一震,怔在原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无言以对。
他迅速收敛心神,试探着开口,语气更加谦卑:
“腓腓姑娘是师尊的契约灵兽,与师尊心意相通,见识远非我等弟子能及。”
他叹了口气,脸上露出显而易见的愁苦与自责。
“我们身为弟子,也渴望能尽孝于师尊堂前,为师尊分忧。可惜资质愚钝,行事每每不合师尊心意,惹得师尊动怒。”
“尤其是六师弟……师尊似乎对他尤为不喜。不知腓腓姑娘可否慈悲,提点一二?也好让我等知道,该如何改正,才能让师尊稍稍展颜。”
腓腓一听,圆溜溜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大了,带着几分怒气,朗声道:
“你胡说!主人才没有厌恶他呢!”
她双手叉腰,一副维护自家主人清誉的架势。
“是你们自己不争气!你也知道你们资质愚钝,惹得主人不高兴,那还不赶紧努力修炼、提升自己?总想着师尊为何不喜,岂不是本末倒置!”
空思澄:“……”
他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
说林珺然没有厌恶慕佶?
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林珺然对慕佶的厌恶毫不掩饰,“杂种”二字几乎是挂在嘴边,隔三差五的虐打更是家常便饭。
如果这都不算厌恶,那她的内心得扭曲变态到何种程度?
他勉强扯动嘴角,道:
“腓腓姑娘……可否说得再明白些?”
腓腓过来找他们,本就是为了传达一番林珺然的好意,她的神识连接着林家大阵,知道空思澄他们背地里是如何恨林珺然的。
这让腓腓如何能接受?
她下定决心,哪怕最后真的要弄死这两个不知好歹的弟子,也得让他们怀着对主人的尊敬与愧疚而死。
绝不能让他们带着误解和怨恨。
主人只不过是不擅长当师尊而已。
她有什么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