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之下,是超乎想象的死寂。
坠落的过程并没有持续太久,失重感在触及一片冰冷黏稠的瞬间戛然而生。
萧辰一头扎进了一片没过膝盖的灰雾沼泽里,刺骨的阴寒之气瞬间侵入骨髓,仿佛要将他识海中那点微弱的命火彻底冻熄。
他挣扎着站稳,环顾四周。
这里是葬帝坑的底部,一个被时光遗忘的灰色世界。
没有风,没有声音,只有浓得化不开的灰雾,以及在雾气中若隐隐现的、一尊尊沉默矗立的陶俑。
葬帝俑。
它们穿着古老的甲胄,形态各异,有的持戈,有的按剑,表面布满了岁月侵蚀的裂纹。
它们没有五官,平滑的陶面上,却仿佛有千百双无形的眼睛,正从四面八方死死地锁定着他这个唯一的活物。
萧辰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不安,握紧了掌心的命墟碑残片,迈步向前。
他知道,玄冥子就在这坑底的某个地方。
然而,他只踏出了一步。
唰!唰!唰!
数十根漆黑如墨、表面布满诡异血色纹路的藤蔓,毫无征兆地从脚下的沼泽中激射而出,如同活过来的毒蛇,死死地缠住了他的脚踝、小腿、腰腹,并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
命锁藤!
一股阴冷到极致的力量顺着藤蔓疯狂涌入他的识海,并非攻击,而是……侵蚀记忆!
刹那间,无数破碎而绝望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炸开!
他“看”到,青云宗燃起滔天大火,平日里和善的师兄弟们化作焦尸,他最敬重的宗主被万剑穿心,而点燃这一切的,正是他自己狂笑的脸!
他“看”到,苏媚儿在天魔宗的圣殿之上,被失控的九尾天狐血脉反噬,妖力暴走,九条狐尾将她自己寸寸撕裂,她妖娆的脸庞上,只剩下对他的无尽怨毒。
他“看”到,秦语冰一袭白衣立于山巅,手中长剑映着她清冷的泪光,她最后望了一眼他的方向,随即横剑自刎,血染白衣,如雪地红梅。
一幕幕,一桩桩,全是他最珍视的人,最在意的羁绊,尽数毁于他手,或因他而死。
“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的结局。”一道古老、疲惫、不带丝毫感情的低语在脑海深处响起,“你的存在,本身就是灾厄。放弃吧,轮回早已注定,你每一次挣扎,只会带来更大的毁灭。”
那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魔力,仿佛是天地间最根本的真理,要将他的意志彻底碾碎。
“不……”萧辰双目赤红,身体因藤蔓的捆缚而动弹不得,但他体内的血液却在疯狂燃烧。
“这些……都不是真的!”他猛地咬破舌尖,剧痛与血腥味让他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想起了那只回光蝶,想起了那个以身镇压归墟的孤独帝影!
“想用幻象毁我道心?”萧辰的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老子从只剩三秒钟的死人堆里爬出来,什么绝望没见过!”
“你说我只剩三年?我连三秒都熬过来了!”
他识海中的天道寿元面板疯狂闪烁着猩红的警告,那被系统强制锁定的“三年”寿元,此刻竟如同即将引爆的炸药!
【不可用于加点】,但没说【不可用于自毁】!
“给我……燃!”
萧辰心中一声怒喝,竟不顾一切地引燃了自己那仅剩的三年寿元!
这不是加点,这是最原始、最粗暴的献祭!
是把自己的生命当成柴薪,点燃最璀璨的烟火!
轰——!
一股无法形容的金色命火,以萧辰为中心轰然炸裂!
那不是温暖的生机,而是决绝、霸道、焚尽一切的毁灭之焰!
缠绕在他身上的漆黑藤蔓,在那金色命火的灼烧下,发出一阵阵凄厉的尖啸,寸寸断裂,化为飞灰!
笼罩四周的浓郁灰雾,在这股霸道绝伦的命火冲击下,竟如遇克星般,飞速向后退散,露出了沼泽之后真正的景象。
雾气散尽,前方百丈之外,一座由白骨堆砌而成的石桥尽头,静静地站着一道身影。
那是一个身披残破引魂袍、脸上蒙着黑纱的女子。
她手持一根不知是何种兽骨制成的骨笛,身形单薄,仿佛随时会被此地的阴风吹散。
她没有出手,只是在萧辰望过去的瞬间,将骨笛凑到唇边,轻轻吹奏起来。
呜——
一段不成曲调、却充满了无尽哀思与怀念的乐声,幽幽响起。
笛声所过之处,那些原本蠢蠢欲动、散发着凛冽杀机的葬帝俑,竟纷纷垂下了头颅,收敛了所有敌意,缓缓向两侧退开,让出了一条通往石桥的通路。
萧辰瞳孔一缩,警惕地握着那块滚烫的碑片,一步步逼近。
“你是谁?”他的声音沙哑而警惕。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停止了吹奏,缓缓抬手,摘下了脸上的黑纱。
纱巾滑落,露出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那张脸清秀绝伦,却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唯有眼角处一颗殷红如血的朱砂泪痣,瞬间刺痛了萧辰的灵魂深处。
这张脸,与他记忆深处那道为他端茶送水、为他研墨试毒、最终为他挡下致命一击的侍女身影,缓缓重合。
“云昭……”萧辰下意识地吐出这个名字。
女子笑了,那笑容宛如冰雪初融,却带着九百年的孤寂与风霜。
她对着萧辰,盈盈一拜,动作标准得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奴婢云昭,等您九百年了,帝君。”
话音刚落,她的身体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化作点点光斑消散。
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将一枚刻有“命枢”二字的古朴玉简,连同那根骨笛,一起推向萧辰。
“帝君……小心……归墟之……”
后面的话语还未说完,她的身形便彻底化作漫天飞灰,只余下那根白骨长笛,“当啷”一声掉落在石桥上,兀自嗡鸣不止。
萧辰怔怔地伸出手,接住了那枚玉简和骨笛,指尖触及之处,一片冰凉。
九百年的守候,只为这一面,一句“帝君”?
一股难言的酸楚与愤怒涌上心头,他死死攥住玉简和骨笛,目光穿过石桥,投向了坑底的最中央。
那里,一座巨大无比的黑石棺材静静悬浮在半空。
棺材周围,插着三百六十柄锈迹斑斑的断剑,每一柄剑上,都隐约刻着一位远古仙王的名讳,形成一个巨大的剑阵。
剑阵中央,玄冥子盘膝而坐。
他须发皆白,身形枯槁,仿佛已与此地的死气融为一体。
在萧辰走来的瞬间,他缓缓睁开了那双浑浊得看不见瞳孔的眼睛,脸上竟没有丝毫惊讶。
“你来了。比我想象中,早了一些。”
萧辰一步踏过石桥,走到他对面,冷笑道:“你处心积虑引我至此,不就是为了今天吗?说吧,你口口声声说我是灾厄之源,说我该死,那你呢?为何不惜血祭南荒,也要唤醒这口逆命棺?”
玄冥子缓缓起身,身形佝偻,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狂信。
他指向那口黑石棺材上的古老铭文:“你乃帝君转世,难道看不懂吗?”
“‘逆命者,当承万劫,归墟为尊,万道归一’。”玄冥子一字一句地念道,声音中充满了扭曲的虔诚,“这口棺,从来不是为了复活你。它,是要吞噬你,以你的帝魂为引,成为新的……归墟之主!”
萧辰目光一凝,死死盯住那口逆命棺。
棺身上,除了那些铭文,还缠绕着成千上万层早已干枯的命锁藤。
而在棺材的正中央,竟镶嵌着一块与他识海中那块黑色礁石同源的石心!
他福至心灵,猛地取出掌心那块命墟碑残片!
嗡——!
碑片与石心遥相呼应,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光芒交织间,一段全新的、更为古老的残碑文字,清晰地浮现在萧辰的识海之中!
“……吾自愿封印,非为长生,非为避劫,只为镇压归墟之心源头……”
短短一句话,却如一道开天辟地的惊雷,在萧辰脑中轰然炸响!
骗局!从头到尾都是骗局!
所谓“天衍仙帝屠戮诸天”,竟是归墟盟为了动摇他道心,伪造出来的记忆陷阱!
他不是灾厄,他是守墓人!
玄冥子这些人,才是真正的掘墓者!
“哈哈……哈哈哈哈!”
萧辰仰天大笑,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嘲弄与疯狂,“所以,你们费尽心机编了这么一个故事,就是想骗我道心自毁,心甘情愿地走进这口棺材?”
“可笑!真是可笑至极!”
笑声未落,异变陡生!
那口巨大的逆命棺突然剧烈震动起来,一道浓郁的黑气从棺盖缝隙中冲天而起!
黑气在半空中扭曲、凝聚,最终化作了阿七那张阴冷狡诈的脸!
“萧辰!你以为你看穿了一切,就赢了吗?”阿七的虚影悬浮于棺顶,发出刺耳的狂笑,“你猜得没错,玄冥子这个老顽固布下的是封印阵,想借助你的帝魂重新镇压归墟之心!”
“但是,我布下的……是献祭阵!”
话音落下的瞬间,坑底边缘,那三百具刚刚退下的葬帝俑,在同一时刻,身躯猛然膨胀,而后轰然自爆!
轰!轰!轰!
三百道蕴含着磅礴精魄的能量洪流,化作三百道血色光柱,无视了玄冥子的剑阵,疯狂地灌入逆命棺之中!
逆命棺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棺盖竟被硬生生推开了一道寸许宽的缝隙!
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寂灭气息,从那缝隙中弥漫开来。
所过之处,空间扭曲,时间凝滞,连光线都被吞噬!
萧辰只觉神魂如遭重锤,七窍之中瞬间溢出黑血。
但他脸上却没有半分恐惧,反而咧开嘴,露出了一个森白而桀骜的笑容。
他猛地抓起那根云昭留下的白骨长笛,以识海中最后一丝燃烧的命火,悍然点燃!
“既然你们都想看我疯……”
他高高举起那根化作金色火炬的骨笛,眼中是燃尽一切的疯狂。
“那今天,我就用这把烧命的火,把你们所有人的‘命’——全抢过来!”
冲天的笛焰,瞬间照亮了整个黑暗的坑底,也映出了玄冥子惊愕的脸,阿七狂妄的笑,以及……
那道被推开的棺材缝隙中,一具被无尽寒气包裹、与他容貌完全相同的躯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