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浅随着伽昀,踏着云雾,一步步走向那座在天宫中也算是赫赫有名的洗梧宫。宫阙依旧巍峨,只是她如今心境不同,再看这雕梁画栋,竟生出几分物是人非的疏离感。
伽昀一路恭敬,引着她穿过层层回廊,眼见着就要到夜华的寝殿外。忽的,一阵压抑的咳嗽声,极轻,却清晰地传入了白浅耳中。那声音带着几分虚弱,不似平日夜华沉稳模样。
白浅脚步一顿,眉头微蹙。伽昀也听见了,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恭谨,低声道:“上神,太子殿下许是昨夜处理公务晚了,有些着凉。”
白浅却没理会伽昀的解释,那咳嗽声虽轻,却让她心头莫名一紧。她抬步,竟不由自主地便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殿门,走了进去。
殿内光线柔和,夜华正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中捧着一卷书,闻言抬头看来。当看清来人是白浅时,他眼中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化为难以言喻的欣喜与温柔,手中的书卷也不自觉地滑落。
“浅浅,”他声音带着一丝刚咳嗽过的微哑,却难掩那份失而复得的珍视,“你怎么来了?” 他说着,便要起身相迎。
白浅走上前几步,目光落在他脸上。夜华脸色确实有些苍白,唇色也淡淡的,虽依旧俊朗,却透着一股病气。她心中那点担忧便又重了几分,直截了当地问道:“你看起来颜色不太好,是不是那天……为了救我,受了重伤?” 她指的是去东海瀛洲取神芝草。
夜华闻言,动作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坐了回去,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语气轻松:“没有,不过是些皮外伤,早已无碍了。许是这几日天气变化,偶感风寒罢了,浅浅不必担心。” 他说得轻描淡写,仿佛真的只是小事一桩。
白浅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将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勉强尽收眼底。他素来如此,便是受了再重的伤,也不愿让她担心分毫。她心中了然,却也知道,以他的性子,既然不愿多说,她再追问亦是无用。
殿内一时有些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白浅收回目光,心中那点因听到咳嗽而生的急切与担忧,渐渐沉淀下来,化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她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不打扰你了。你好好休息,改日……我再来看你。”
夜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许,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他很快便掩饰过去,只温声道:“好,我送你。”
“不必了,”白浅摇头,“你好好歇息吧。” 说罢,她转身,没有再回头,径直朝着殿外走去。
夜华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直到那身影消失在殿门外,他脸上的笑容才彻底敛去。他缓缓抬手,捂住了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这一次,他再也压抑不住,咳得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待咳嗽稍歇,他放下手,指缝间已染上了一抹刺目的殷红。他望着空荡荡的殿门方向,低声呢喃,带着无尽的苦涩与无奈:“浅浅……”
白浅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夜华的寝殿。殿内那压抑的气氛,夜华强撑的笑容,还有他眼底深处那抹她几乎要忽略的疲惫,都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离那片琼楼玉宇的,只觉得天宫的云彩都带着冰冷的寒意。
失魂落魄间,她竟不自觉地踏入了十里桃林。漫天漫地的桃花开得正好,落英缤纷,香气袭人,本该是人间仙境,此刻却无法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哟,这不是浅浅嘛?今日怎有空到我这桃林来,看你神色,莫不是跟夜华那小子闹别扭了?”折颜一袭红衣,手持折扇,从一株巨大的桃树下施施然走出,脸上带着惯有的戏谑笑容,但眼神却锐利地捕捉到了白浅眉宇间的愁绪。
白浅见到折颜,紧绷的心弦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口,眼眶一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折颜,我……我刚才去看夜华了。”
“哦?他如何了?”折颜收起折扇,语气微微一沉。
“他……他看起来还好,只是……”白浅犹豫着,不知该如何描述那种感觉,“只是我总觉得他怪怪的,脸色不太好,还强撑着笑……”
折颜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领着白浅走到桃树下的石桌旁坐下,亲自为她斟了杯桃花酿。“你啊,终究还是知道了些什么。”
“知道什么?”白浅急切地追问,“夜华他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折颜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怜悯,一丝无奈,还有一丝对夜华那小子的心疼。“你可知,墨渊上神的原神得以稳固,甚至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是为何?”
白浅一怔,下意识道:“不是说……是天族秘法,加上我日夜以心头血滋养仙芝草,再辅以四海八荒的灵药吗?”这是夜华告诉她的。
“那只是其中一部分。”折颜的声音低沉下来,“墨渊上神毕竟是父神嫡子,身份尊贵,原神受损严重,岂是寻常方法能轻易挽回的?寻常丹药,对他的原神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
白浅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那……那是……”
“是夜华。”折颜缓缓吐出两个字,字字如重锤敲在白浅心上,“是夜华那孩子,以自身半生修为为引,耗尽心血,辅以无数天材地宝,不眠不休,才炼制出一枚‘九转还魂丹’。那丹药,才是真正能滋养墨渊上神受损原神的关键。”
“半……半生修为……”白浅的声音都开始发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你说什么?半生修为?!”
她怎么会不知道“半生修为”意味着什么?那是一个神仙数万年乃至数十万年的苦修,是力量的根基,是生命精华的凝聚!夜华他……他竟然为了墨渊,为了她的师父,付出了这么多?!
难怪他脸色那般苍白,难怪他气息那般不稳,难怪他刚才看她的眼神那般复杂,带着那么深的疲惫……原来,是因为这个!他把半生修为都耗损了!
“他为何要这么做?!”白浅的声音带着哭腔,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为何不告诉你?”折颜苦笑一声,“浅浅,你还不明白吗?他是怕你担心,怕你自责。你心心念念要救墨渊上神,他便替你去做了。他知道你若知晓此事,必定会不顾一切阻拦,甚至会因此愧疚一辈子。他舍不得你如此。”
“这个傻子……这个笨蛋!”白浅猛地站起身,打翻了石桌上的酒杯,桃花酿洒了一地,香气弥漫,却甜得发苦。她再也听不下去,转身就往外跑。
“浅浅!”折颜在她身后喊道。
“我要去找他!”白浅的声音带着哭腔,身影已经化作一道流光,冲出了十里桃林,朝着天宫的方向疾驰而去。
她从未如此痛恨自己的迟钝和后知后觉!她竟然还在生他的气,还对他冷言冷语,还……还那样决绝地离开了他!
他独自一人承受了失去半生修为的痛苦,却还要在她面前强颜欢笑,装作若无其事!
白浅的心像是被生生撕裂开来,痛得无法呼吸。她用最快的速度飞回天宫,飞回那座她刚刚离开的寝殿。
殿门依旧紧闭。
白浅颤抖着手,轻轻推开殿门。
殿内光线有些昏暗,夜华正背对着她,斜倚在软榻上,似乎是睡着了。他的背影看起来那样单薄,那样孤寂,和平日里那个威震四海八荒的天族太子判若两人。
白浅放轻脚步,缓缓走近。
走到他身侧,她才看清,他的脸色苍白得毫无血色,眉头紧紧蹙着,似乎在睡梦中也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榻边,指缝间,似乎还残留着一抹尚未完全褪去的……殷红?
“夜华……”白浅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泪水汹涌而出。
听到她的声音,榻上的人猛地一颤,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曾经总是盛满星光,此刻却黯淡无光,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惊讶。
“浅浅?”夜华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他似乎没想到她会去而复返,挣扎着想坐起来,“你怎么……回来了?”
“别动!”白浅连忙按住他,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滚烫。“你躺着,不要动!”
她俯身,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看着他眼底的惊涛骇浪,心中的悔恨和心疼几乎要将她淹没。
“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泣不成声,“夜华,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能……怎么能为了师父,耗损自己半生的修为?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夜华看着她泪流满面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化为深深的无奈和温柔。他抬手,想要为她拭去眼泪,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显得有些勉强。
“浅浅,别哭……”他声音微弱,却带着安抚的力量,“我没事……修为没了,可以再修……可师父他……不能等。你想救他,我便……帮你。”
“帮我?”白浅哭着捶了他一下,却又怕弄疼他,力道轻得像抚摸,“你这是在拿自己的命帮我!夜华,你太傻了!你怎么能这么傻!”
夜华看着她,虚弱地笑了笑,那笑容却比哭更让人心疼。“只要你开心……只要你想要的,我都想给你。浅浅,别哭了,好不好?看到你哭,我……”他又开始咳嗽,这一次,咳得比刚才更厉害了,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夜华!”白浅吓得连忙环住他的身体,轻轻拍着他的背,“你别咳了!我不哭了,我不哭了!你别咳了……”
她将他紧紧抱在怀里,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和那越来越微弱的气息,心如刀绞。
原来,他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默默地为她付出着一切,不计代价,不求回报。
“夜华,对不起……对不起……”白浅一遍遍地说着,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是我不好,是我太笨了……我现在才知道……对不起……”
夜华靠在她的怀里,咳嗽渐渐平息下来,他虚弱地闭上眼,感受着怀中人儿的温暖和颤抖,嘴角却勾起一抹安心的浅笑。
“没关系……你回来……就好……”
白浅抱着他,泪水无声滑落,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一次,她再也不会离开他了。她要守着他,照顾他,用她的余生,去弥补他所失去的一切。她要让他知道,他不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