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大人,”沈青梧首先转向那位工部侍郎,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下官并非臆测。为验证此策可行性,臣除查阅前朝档案外,特意调阅了工部存档的近二十年江南各州县呈报的水文札记副本。其中,淮州府志在景和十二年、十五年,平江县志在永昌三年,共三处明确提及‘清溪故道下游段,因有地下泉眼及黑风山数条溪流汇入,虽河道狭窄,然水流未绝,逢雨季尚可行小舟’。至于淤积情况,”她略一停顿,从袖中取出一卷纸笺,“臣根据这些札记中提及的河道宽度、深度范围,以及当地土壤特性,参照《河工纪要》中的淤积测算方法,对下游最可能淤塞的五里河段,做了初步土方量测算。具体数目与计算过程在此,请陛下与诸位大人过目。”
内侍快步上前,接过那卷写满密密麻麻娟秀小楷和数字的纸笺,恭敬呈送御前。皇帝李承稷接过,展开扫视。只见上面不仅列出了清溪故道下游段不同区间的预估淤积厚度、河道断面尺寸,还详细写出了根据这些数据计算出的土方量,甚至考虑了不同土质的挖掘难度系数,最终得出一个总计需要清理的土方数目。旁边还用小字注解了数据来源和计算依据,条理清晰,逻辑严谨,绝非信口开河。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将纸笺递给身旁的内侍,示意传给几位重臣传阅。
沈青梧已转向漕运总督刘寅克:“刘总督所虑,正是此策能否成功的关键。民夫车马,确为难题,但并非无解。可双管齐下:其一,请陛下旨意,从临近未受灾或灾情较轻的湖广、江西两省,紧急征调部分徭役,许以减免来年税赋或给予额外钱粮补贴;其二,以朝廷钦差名义,高价雇佣民间骡马商队。江南虽遭灾,但周边省份商路未绝。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可预先支付部分定金,并承诺粮草安全运抵后,酬金从优且立即结算。”
她顿了顿,声音微微沉下,带着一种冷静的现实考量:“至于刘总督所忧灾民哄抢、治安不靖……下官以为,灾民所求,不过活命二字。若他们看到朝廷粮草真能绕过阻塞,源源不断送达,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大多数人只会协助维护,以期早日得粮,何人愿铤而走险,行那杀鸡取卵之事?当然,防患未然亦不可少。当以宣抚为主,沿途张贴告示,言明粮队乃朝廷救急之粮,按户发放,哄抢者严惩不贷。同时,请陛下调拨附近卫所精兵,随队押运护卫,既可维持秩序,搬运重物时亦可出力,更可震慑潜在宵小。”
她的应对条理分明,不仅提出了解决方法,还考虑了执行细节和人性心理。刘寅克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反驳之词。
沈青梧并未停下,她目光扫过刚才提出“激起民变”的官员,继续道:“关于故道沿线田产村舍之损,下官亦有所考量。疏浚故道,主要在恢复河道通水能力,并非拓宽或改道,对沿岸良田的直接占用有限。且据臣查证,故道下游荒废段,两岸多为滩涂湿地或低矮丘陵,良田不多。即便有所损及,朝廷亦可按律给予补偿,或以免除部分税赋、另行划拨土地等方式弥补。与拯救万千生灵、稳定江南大局相比,此乃小节。关键在于,需派得力干员,与地方大族妥善沟通,陈明大义与利害。”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甚至引用了更具体的案例:“陛下,前朝隆庆八年,北疆战事吃紧,粮道被截,当时镇守大同的兵部侍郎张浚,便是利用一条早已废弃的‘黑水故道’,疏浚其中二十里关键段落,辅以十五里陆路转运,成功将三千石军粮及时送抵前线,稳住了战局。此事在《北疆兵备志》与张浚本人的《边策杂记》中均有详细记载。可见,启用废弃古河道应急转运,并非无先例可循,关键在于勘查清楚、决策果断、执行有力。”
每一个质疑,她都准备了充分的论据、数据甚至历史案例来回应。她的思路清晰得可怕,对细节的掌握程度,对潜在问题的预判和解决方案的构思,让许多浸淫漕运、工务多年的老臣都暗自心惊。这绝不是一个临时起意、闭门造车想出来的纸上谈兵之策,而是一个显然经过长时间搜集资料、反复推敲计算、深思熟虑的完整计划!需要何等的专注与心血,才能将一个百余年前模糊的记载,复原、论证到如此地步?
朝堂之上,反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窃窃私语和认真的讨论。许多人开始俯身细看那张地图,或与同僚交换眼神,重新评估这个方案的可行性。就连最初激烈反对的工部侍郎和刘寅克,也面色变幻,一时无言。
皇帝李承稷看着下方那个在众多质疑与压力中,依然逻辑严密、侃侃而谈、毫无怯色的紫袍少女,眼中的欣赏之色越来越浓。此女,不仅有过目不忘之才,更有经世致用之志,胆识、谋略、实干之能,竟远超许多须眉男儿!更难得的是那份心系灾民、勇于任事的担当。
就在殿内气氛微妙转变之际,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陛下,老臣以为,沈侍读此策,虽有冒险之处,但思路新颖,切中时弊,所虑亦算周全。眼下江南情势危急,常规之法缓不济急,或可一试。”
众人循声望去,竟是素来持重、很少在朝堂上明确表态的谢太傅。他白发苍苍,手持玉笏,神色肃然。
谢太傅的出声,仿佛一个信号。紧接着,又有几位中立或清流官员出列附议:“臣附议。事急从权,沈侍读之策,确为一条值得尝试的捷径。”“若能成,则江南万民有幸;即便不成,亦可见朝廷救民之诚,且不耽误主干道疏浚大局。”
三皇子李峻的脸色微不可察地阴沉了一下,但他并未出言反对,只是静观其变。刘寅克等人则面色更加难看。
皇帝李承稷心中已然有了决断。他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御座上投下威严的阴影。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至高无上的身影上,等待最终的乾坤独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