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院的墨香似乎永远浸透着历史的厚重。窗外,暮春的雨丝斜织成帘,将整座宫城笼罩在一片朦胧水汽之中。沈青梧站在窗边,指尖划过一本刚刚整理完毕的《漕运考成录》副本,眸色深沉如夜。
江怀远一案虽以胜利告终,但她心中没有丝毫轻松。那只是一种更加沉重的明悟——她已从棋盘边缘,被迫站到了棋局中央。对弈的双方不再遮掩,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踏在刀刃之上。
夜色降临后,玲珑书局后院那间密室再次亮起了烛火。
顾北舟最先抵达,一身青色儒衫已被雨水打湿肩头。他小心地将一份手抄名录放在桌上,眼中带着连日奔波的疲惫与隐隐兴奋:“大人,这是近半月来,京城十三家茶楼、六处书院中,议论江大人案及漕运之弊的士子名录。其中七人言论最为激烈,皆出身清流门第,背景干净。”
沈青梧接过名录,烛光在她指尖跳跃:“可曾接触?”
“尚未。”顾北舟摇头,“属下只是记录。但三日前,‘听雨轩’有位名叫陈翰的举人,当众背诵了大人那篇《论清流之殇与朋党之弊》全文,引得满堂喝彩。此人乃江南松江府人士,其父曾任河道巡检,五年前因上报漕船超载被降职调任,郁郁而终。”
沈青梧目光微凝。这倒是个意外收获——既有家世渊源,又与漕运有旧怨,且敢于发声。
“继续观察,暂不接触。”她沉吟道,“但要确保他们的议论能够安全持续。若有衙役或可疑人物靠近,让书局的人及时提醒。”
顾北舟领会点头。他明白,沈青梧在培育火种,既要让火光亮到足以引人注目,又不能过早暴露点火之人。
柳明烟悄然推门而入,发髻上还沾着夜露的湿意。她今日以拜访兵部侍郎夫人的名义,在城西的“赏花宴”上待了整日。
“大人猜得不错,漕运系统内,确实人心浮动。”柳明烟解下披风,声音压得极低,“刘寅克那位宠妾名唤红玉,原是扬州瘦马,三年前被送入总督府。与她生隙的是漕运参将钱世荣的正妻王氏。争执的起因,表面上是一批苏绣,实则……”
她从袖中取出一张折叠的素笺,上面用娟秀小楷记录着几段零碎对话。
沈青梧展开细看。原来红玉上月过生辰,刘寅克从江南运来一批价值不菲的绸缎首饰,其中几匹罕见的“天水碧”云锦,本该按旧例分与几位得力下属的家眷。但红玉私自扣下了大半,只将次等的货色分了出去。王氏性子刚烈,当众质问,反被红玉讥讽“不懂规矩”,二人几乎在宴席上撕破脸皮。
“有趣的是,”柳明烟补充道,“妾身从侍郎夫人处得知,钱参将去岁负责押运的漕粮,损耗率高达两成七,远超常例。刘总督本欲追究,却不知何故不了了之。如今看来,这笔账或许与这批‘天水碧’有关。”
沈青梧嘴角浮起一丝冷意。贪腐集团的内部,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分赃不均,永远是瓦解联盟最锐利的刀锋。
“明烟,你设法将王氏受辱之事,透露给与钱参将有旧怨的官员家眷。记住,要做得自然,最好是让王氏自己‘偶然’听到旁人议论。”
柳明烟眼中闪过明悟:“妾身明白。受辱的妇人若知此事已传为笑谈,必会加深对红玉乃至刘家的怨恨。”
最后到来的是韩青。这个沉默的青年抱着一摞账册,眼底泛着熬夜的血丝。他将账册摊开在长桌上,手指精准地点向几处朱笔圈注的数字。
“大人请看,‘利通’、‘广发’两家漕帮,去岁承运漕粮四十七万石,报损六万三千石。而同期漕运衙门拨付的‘损耗补购银’高达八万两。”韩青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字字惊心,“按市价,补购六万三千石粮只需五万两左右。多出的三万两,账目上记作‘紧急采买溢价’、‘运输损耗’。”
他翻到另一册:“更蹊跷的是,这两家漕帮上缴的‘漕捐’——即他们按规矩缴纳的运营税银——反而比规模相近的‘永昌’、‘顺达’两家少了三成。永昌、顺达的损耗率,只有一成二。”
沈青梧俯身细看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韩青用不同颜色的笔迹,将异常数据串联成一张清晰的网:虚报损耗、高价采买、少缴税银……几个环节环环相扣,每一环都能刮下一层油水。
“可能追溯到具体经办人?”
韩青迟疑片刻,指向一个名字:“‘损耗核定’由漕运司经历司负责,主事官员是刘寅克的远房侄子,刘焕。‘采买’则由工部虞衡清吏司的郎中赵志祥经手,此人……”他抬眼看向沈青梧,“与张御史有姻亲之谊。”
空气骤然一凝。
张御史,正是当初在江怀远案中充当急先锋的那位都察院御史。原来,那张针对清流的网,早已织得如此绵密——言官、漕吏、工部官员,甚至可能还有更上层的保护伞。
沈青梧直起身,在狭小的密室内缓缓踱步。烛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晃动,如潜伏的兽。
许久,她停下脚步,目光扫过三人:“我们要做三件事。”
“第一,北舟继续引导士林舆论,但方向要变——从为江怀远鸣冤,转向追问漕运损耗异常、采买价格虚高。将韩青整理出的这些对比数据,匿名散出去。”
“第二,明烟集中精力,离间钱参将夫妇与刘寅克的关系。王氏是突破口,必要时,可让她‘无意间’得知一些丈夫可能被当成替罪羊的迹象。”
“第三,韩青深入查证赵志祥与张御史,以及刘焕与刘寅克之间的具体往来。不必求全,只需找到一两处无法抵赖的证据。”
她走回桌边,指尖按在那份账册上,声音沉静如铁:“对方想用江怀远案震慑我们,那我们便用更大的乱局回敬。水浑了,才能摸鱼。局面乱了,他们才无暇专心地对付我们。”
顾北舟眼中燃起火光:“大人,若他们狗急跳墙……”
“那便证明我们打中了要害。”沈青梧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记住,从今日起,我们不再只是防御。我们要让他们知道,攻击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雨不知何时停了,云层缝隙中漏下一缕惨淡的月光,照在院中积水上,泛起破碎的银光。
无声的战争,在这一夜,真正吹响了进攻的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