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比沈青梧预想的来得更快。
江怀远案在士林间引起的暗涌与议论,终究还是漾起了些许可见的涟漪。几位素以刚直着称的言官,在私下议论和某些“偶然”听到的流言影响下,开始觉得此案确有蹊跷。虽未正式上奏,但疑议的气氛,还是隐约传到了宫廷深处。
皇帝近日正为几处地方灾情烦心,又闻朝中清流有物议,对都察院匆匆定案本就微有不满,遂下旨令刑部、大理寺与都察院三司会审,以示公允,平息议论。
旨意一下,各方震动。
会审当日,刑部大堂气氛肃杀。主审官乃刑部尚书、大理寺卿与都察院左都御史,三位大员高坐堂上。旁听席上,除了相关衙门的官员,还有被特许列席的翰林院代表——沈青梧便在其中。她一身六品侍读官服,坐在角落,并不起眼,只有偶尔抬起的眼眸,沉静地扫过堂上众人。
江怀远被带上堂时,面容憔悴,胡须杂乱,囚衣上还带着污渍,但背脊却挺得笔直,眼神清正依旧。面对堂上讯问,他言辞清晰,据理力争,坚决否认受贿篡改文书之指控,并直言漕运考成数据确有可疑,自己驳回乃分内之责。
轮到他曾得罪过的漕运司官员作证时,几人众口一词,咬定江怀远曾暗示索贿。而那几位“行贿”的地方官员,更是言之凿凿,说出具体时间、地点、银钱数目,仿佛确有其事。
高潮在于张御史呈上证据。他手捧所谓的“受贿账册”和“被篡改的档案”,步履沉稳,面色肃然,向堂上三位主审及旁听官员展示。
“此账册乃从江怀远书房暗格中搜出,上有其私印及批注笔迹,记录收受某某等处银钱共计五千两。此档案,乃漕运司存底,上有关键数据被朱笔修改,笔迹经核对,与江怀远平日批阅文书之笔迹相符。修改之后,原本不合格之漕运考成得以通过。人证物证俱在,江怀远贪赃枉法,篡改公文,铁证如山!”
张御史声音洪亮,掷地有声。堂上不少官员微微颔首,看向江怀远的目光已带了鄙夷。江怀远脸色苍白,双拳紧握,却苦于无法自证。气氛压抑,似乎定罪只在顷刻之间。
就在主审官即将令书记官记录证词、张御史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之际,一个清越的女声从旁听席角落响起,打破了近乎凝滞的空气。
“陛下,诸位大人。”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位一直沉默的翰林院女侍读站起身来。紫袍玉带,衬得她面容沉静如玉。一时间,堂上堂下,目光齐聚。
沈青梧缓步走出旁听席,来到堂中,先向三位主审官及御座方向(象征皇帝)行礼,而后转向张御史,声音平稳无波:“下官翰林院侍读沈青梧,近日整理翰林院旧档,偶有所得,或可为此案提供一丝参详,请诸位大人准予呈验。”
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左都御史脸色微沉,但未出声反对。
沈青梧得到准许,从袖中取出几份装订好的册页副本。她走到张御史呈上的“被篡改档案”旁,将自己的副本与之并列摊开在桌案上。
“诸位大人请看,”她伸手指向两份文档的同一位置,“此乃漕运考成中,关于‘永丰渠’段去岁秋粮转运的损耗记录。张大人呈上的版本,此处朱笔批注为‘损耗一成二,尚属常例,准予核销’,并有江大人签押。”
她又指向自己的副本:“而翰林院存档的原始副本此处记载为‘损耗二成七,远超定例,驳回重核’,仅有江大人‘驳回’二字及日期,并无准予核销的签押。”
堂上一片寂静,众人凝目细看。果然,关键数据不同,结论截然相反。
“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张御史急道,“翰林院存档亦可能出错,或者是更早的版本!漕运司存底的才是最终定稿!”
“张大人稍安。”沈青梧不急不躁,又指向另一处,“再看此处笔迹。朱批‘准予核销’四字,其‘核’字右半‘亥’部的挑勾,与江大人平日文书习惯的圆转收笔略有不同。而‘销’字‘金’旁最后一点,墨色浓淡与同一朱批的其他字相比,稍有差异,似是后添。”
她将副本举高些,让光线更充分照射:“更明显的是格式。翰林院所有存档副本,凡涉及驳回文书,必在文末空白处加盖‘留底备查’蓝印。张大人这份‘证据’上,此处空白,并无此印。而漕运司正常流转的定稿文书,亦无需此印。那么,这份既无最终定稿流程痕迹、又无原始驳回存档印记的文书,究竟从何而来?莫非是被人截取了中间某次草拟稿,另行伪造了批注?”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每一个质疑都落在实处。堂上官员不少已露出深思神色。张御史额角渗出细汗,强辩道:“这……这只是你一面之词!笔迹细微之处,岂能妄断?印章之事,或是疏漏……”
沈青梧不再与他纠缠笔迹细节(那本就不是铁证),转而拿出了第二份证据——韩青整理的那份记录。
“此乃下官请人从吏部考功司外围查询得知的消息,”她呈上一份简录,“据载,指控江大人受贿的某某等三位地方官员,在所谓的‘行贿’时间段内,皆因辖内政绩考评不佳,被吏部召入京城问询,有驿传记录与吏部堂谕为凭。他们根本不在所谓‘行贿’的江南之地。时间、地点,完全对不上!”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人证的基础瞬间动摇。
沈青梧目光扫过脸色骤然惨白的张御史,以及堂上那几位作证官员惊慌的眼神,声音转冷,字字如冰:“据此,下官斗胆推测,并非江大人受贿篡改档案,而是有人蓄意伪造证据,构陷忠良!其目的,或许正是为了掩盖漕运考成中的某些不实之处,阻挠清流深究!”
她没有直接点出漕运贪腐,但“漕运考成”四字,已如一道惊雷,炸响在在场所有知晓内情或隐约感觉到暗流涌动的官员耳边!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面色变得极其严肃,左都御史眼神闪烁,看向张御史的目光已带了严厉审视。连御座旁象征天听的太监,都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脚步,似乎在仔细聆听。
三司官员面面相觑,低声交换意见。案情急转直下,所谓的铁证变得千疮百孔。
最终,因证据存在重大疑点,无法形成完整证据链,且人证可信度存疑,三位主审官合议后,当庭宣布:江怀远暂予释放,随传随到;张御史及涉案作证的几名地方官员,停职查办,由都察院与刑部联合调查其是否涉嫌诬告构陷。
惊堂木落下,一场险些定谳的冤狱,在最后关头峰回路转。
沈青梧上前,扶住几乎虚脱、却仍坚持挺直脊梁的江怀远。老人家眼眶微红,看着她,嘴唇翕动,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夹杂着无尽感慨:“青梧……多谢。只是,你此举,已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矣。”
她回首望了一眼那森严的衙署。这一次,她赢了局部的胜利,救下了盟友,也狠狠敲山震虎,让背后的敌人知道,她并非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但她也明白,经此一役,暗处的敌人将更加警惕,未来的斗争,只会更加凶险。
风波暂平,而暗涌,愈加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