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上,在经历了死一般、落针可闻的、仿佛连时间都已凝固的漫长寂静之后,猛然爆发出更大的、混杂着极致后怕、虚脱般的庆幸与难以置信的惊骇的骚动。反应过来的侍卫统领,脸色煞白,声音因极度的恐惧与职责所在的压力而完全变了调,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乱作一团的部下:“快!快去找绳索!最长的!最结实的!快啊——!” 禁军士兵们如同被鞭子抽打般奔跑起来,沉重的甲胄碰撞声、杂乱的脚步声、焦急的呼喊声交织在一起,打破了山崖间死寂的空气。很快,数条由军中特制、足有儿臂粗细、浸过桐油的坚韧长索被迅速寻来,在确认牢固后,由几名身手最为敏捷矫健的侍卫携带着,小心翼翼地、尽可能快速地向着悬崖之下垂放而去。那一道道垂落的深色绳索,在灰暗的岩壁背景下,微微晃动着,如同通往渺茫生还之路的唯一藤蔓,牵动着崖上每一颗悬到嗓子眼的心。
悬崖之下,那块偶然凸出的、面积狭窄得仅能勉强容三五人站立、布满湿滑苔藓与尖锐碎石的岩石平台上,气氛却是另一种极致的凝滞。沈青梧强忍着全身骨头如同散架重组般的剧痛,以及五脏六腑在巨大冲击下仿佛移了位、仍在翻江倒海般的恶心与翻腾,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牵扯着无数伤口,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她咬紧牙关,额头上沁出的冷汗与血水混合,滑落进眼中,带来一阵涩痛,她却连眨眼的力气都需节省。她挣扎着,凭借着一股远超常人的意志力,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挪动着自己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身体,艰难地靠近了依旧蜷缩在粗糙绳网之中、仿佛被无形恐惧冻结住的九公主李长歌。
绳网因承重和之前的剧烈晃动而深深嵌入岩缝边缘,发出细微的“嘎吱”声,提醒着下方仍是万丈深渊。沈青梧终于挪到近前,看清了李长歌的状况——她双目紧闭,浓密卷翘的长睫如同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抖着,原本莹润如玉的脸颊此刻惨白得毫无血色,几乎与身后灰白的岩石融为一体。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缀满珠翠的发髻早已散乱不堪,湿漉漉的头发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凌乱地黏在光洁的额前和毫无血色的脸颊上,几缕发丝甚至被泪水(或许是冷汗)黏在了失色的唇边。那身为了秋猎特意定制的、绣着繁复金线凤穿牡丹纹样的华美骑装,此刻多处被粗糙的网绳磨破,沾染了大片的尘土、草屑与不知是何处蹭上的暗色污迹,整个人缩成一团,浑身正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孱弱的一片落叶,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皇家公主的雍容气度,只剩下劫难过后最原始、最无助的惊惧与狼狈。
沈青梧深吸了一口气,这微小的动作却引得胸腔一阵闷痛,她强行压下喉头再度涌上的腥甜气息,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平稳地响起,尽管那声音因剧烈的疼痛、脱力以及内腑的震荡而显得异常沙哑、微弱,甚至带着无法抑制的气音:“殿下,”她轻声唤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没事了。我们安全了。” 这简短的话语,却像是一块投入惊涛骇浪中的稳定礁石,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穿透层层恐惧、定人心神的沉稳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字地传入李长歌被无边后怕与茫然充斥的、几乎封闭的耳中。
仿佛是被这声音从噩梦中强行拉扯出来,李长歌长长的睫毛又剧烈地颤抖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带着极大的迟滞与茫然,睁了开来。那双原本总是流转着灵动光彩、或娇嗔或狡黠的明眸,此刻却像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写满了劫后余生尚未散去的极致惊恐与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空洞茫然。她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涣散了片刻,才终于逐渐凝聚,落在了近在咫尺的沈青梧脸上。
她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年岁相仿的少女,同样是鬓发散乱,几缕青丝被干涸的血迹黏在额角颊边,那身淡青色的骑装早已被撕裂得褴褛不堪,裸露在外的白皙手臂、纤细脖颈、甚至精致侧脸的脸颊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细密的血痕和深浅不一的擦伤,有些较深的伤口甚至还在缓缓地渗着细小的血珠,与她苍白的肤色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沈青梧此刻的形容,比她自己还要凄惨狼狈十分,完全看不出半分世家贵女的仪态。然而,正是这样一副破碎不堪的皮囊之上,那双正定定望着自己的眼睛,却如同被阿尔卑斯山巅最纯净的雪水彻底洗涤过的墨玉,清澈、明亮得惊人,瞳孔深处更是蕴藏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与年龄和处境完全不符的平静与磐石般的坚定。那里面,没有丝毫劫后余生者应有的慌乱、哭泣、甚至是庆幸,只有一种仿佛早已预料、并且完全掌控了局面的绝对沉稳。
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依旧一阵阵冲击着李长歌的心房,让她浑身发冷,颤抖不止。然而,与这恐惧疯狂交织、碰撞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求生本能与眼前这双异常冷静的眼睛所带来的强烈直觉与信任——这个女孩,在所有人都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坠入深渊的时刻,用一种近乎奇迹的方式,将她从死神手中硬生生拉了回来。此刻,在这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绝境之中,沈青梧,就是她唯一能抓住的“真实”与“安全”。
这种复杂至极的情绪在她心中激烈翻涌,最终冲垮了最后一丝强撑的皇室仪态。她伸出那只冰凉得如同玉石、且依旧无法控制般剧烈颤抖的手,用尽了全身残余的、最后一点力气,紧紧地、几乎是痉挛般地、仿佛抓住这世间唯一救命稻草般,死死地抓住了沈青梧那只同样冰凉,却异常稳定、没有丝毫颤抖、给予她一种难以言喻的、无比真实而坚固的安全感的手腕。指尖的冰冷与用力,透露出她内心极致的恐惧与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