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刚过,京城本该是绿荫浓密、蝉鸣聒噪的时节。然而接连数日,天色始终阴沉如铅,闷热黏腻的空气压在每个人的胸口,连宫墙下巡逻的侍卫都显得步履沉重。
那场暴雨是在子夜时分骤然降临的。
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砸在琉璃瓦上,噼啪作响。不过半个时辰,便演变成倾盆之势,天河倒泻般的雨幕吞噬了整座皇城。雷声滚滚,闪电如同巨神的鞭子,一次次撕裂漆黑的夜空。
沈青梧在沈府小院的厢房中惊醒。她披衣起身,推开一道窗缝,狂风裹挟着冰凉的雨点立刻扑了进来。院中那棵老槐树在风雨中疯狂摇曳,枝叶折断的脆响不时传来。
不知为何,她心中莫名地悸动。这样的暴雨,在江南会怎样?
这个念头刚起,便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断——不是寻常的马蹄,而是那种不顾一切、踏破雨夜的狂奔,方向直指皇城。
八百里加急。
沈青梧倚在窗边,望着被雨幕模糊的宫城方向,久久未动。烛火在她身后跳动,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墙上,微微颤动。
翌日清晨,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晦暗。当沈青梧踏入宫门时,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已经弥漫开来。往来官员步履匆匆,面色肃然,低声交谈中反复出现“江南”、“决堤”、“粮道”等字眼。
太和殿前,百官列队。往常朝会前总有些低声寒暄,今日却是一片死寂。连最爱交头接耳的几位言官,都闭紧了嘴巴,眼神中带着不安。
辰时正,钟鼓齐鸣。
百官鱼贯入殿,山呼万岁。龙椅上的皇帝面色沉郁,眼下一片青黑,显然一夜未眠。
户部尚书王玦率先出列,声音沙哑:“陛下,昨夜子时接八百里加急,江南连降七日暴雨,淮河、长江多处支流决口,扬州、镇江、常州等七府已成泽国。初步估算,淹没田亩逾百万顷,灾民恐过百万……”
数字如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
但这还不是最糟的。
王玦顿了顿,艰难地继续:“更紧急的是,漕运主干道因水患严重淤塞,多处堤坝垮塌,航道完全中断。朝廷首批紧急调拨的二十万石救灾粮,押运船队被堵在徐州以南八十里处,进退不得!后续四十万石粮草,亦被困于沿途各仓,无法南下!”
殿中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
粮道断了。在百万灾民嗷嗷待哺的时刻,救命的粮食被卡在半路。
“刘寅克!”皇帝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你是漕运总督,给朕解释!”
漕运总督刘寅克几乎是踉跄着扑出队列,重重跪倒在地,冠帽歪斜:“陛下!老臣……老臣有罪!然此次水患实乃百年不遇,天威难测啊!淮扬段河堤去岁刚经大修,谁能料想……谁能料想竟溃于一旦!此非人力可抗,实乃天灾,天灾啊!”
他将头磕得砰砰作响,声音凄切,将一切责任尽数推给“天灾”。
工部尚书李维紧跟着出列:“陛下,漕运河道年久失修,淤塞严重,本就是隐患。去岁大修,漕运衙门为赶工期,所用石料、工法皆有问题,臣早有奏报!”
“李尚书血口喷人!”刘寅克猛地抬头,老泪纵横,“去岁修堤,工部派员全程监督,所用物料皆经工部核验!如今出了事,怎能全推到漕运衙门头上?”
双方立刻争执起来。
工部指责漕运衙门贪墨修堤款项,以次充好;漕运衙门反咬工部监管不力,验收敷衍。数字、条款、旧账被翻出来,吵得面红耳赤,核心无非是推卸责任,以及——下一步疏浚河道、修复堤坝的巨额工程款项该由谁出、由谁主导。
接着,几位皇子也陆续发声。
三皇子李琮一党言辞激烈,要求严惩刘寅克及漕运衙门相关官员,认为“天灾亦是人祸之果”,矛头直指与太子关系密切的刘寅克。
太子李承乾则沉稳许多,强调“当务之急是救灾而非追责”,主张特事特办,由朝廷另拨专款,由工部和漕运衙门联合成立临时督办衙门,全力抢通河道。
双方各有附议者,朝堂渐渐分成数派,争吵声越来越大。有人主张冒险走海运,但立刻被驳斥风浪险恶、损失更大;有人建议从湖广调粮陆路转运,又被指出道路遥远、杯水车薪。
一个上午就在这样的争吵中过去。方案提了七八个,每个都被迅速挑出致命缺陷。时间一分一秒流逝,江南的灾情却在不断恶化。
皇帝始终沉默着,看着下方如同沸水般的臣子。他的手指在龙椅扶手上缓缓敲击,起初还有节奏,后来渐渐凌乱。眼中的怒火被一种更深的疲惫取代——那是君主面对庞大官僚系统互相推诿、效率低下时的无力感。
沈青梧站在翰林院队列的末尾,垂眸静立。那些争吵声在她耳中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她脑海中飞速掠过的画面——
那是她在翰林院档案库中,日复一日翻阅过的卷宗。
《江南水系详图》,前朝水利大家绘制,标注了主流支脉、历代改道痕迹,甚至包括一些已经淤塞废弃的古河道。
《漕运历年疏浚记录》,枯燥的数字背后,是河道变迁的脉络。
《前朝应急转运案例》,其中一页被她折过角,记载着某次战时粮道被毁,临时启用废弃古河道转运军粮的旧事。
还有韩青曾经整理过的、关于各条河道近年水文状况的零星记载……
碎片般的知识在脑海中碰撞、拼接。一个大胆的、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想法,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起初微弱,却在她反复推敲中,逐渐变得清晰、明亮。
她的手在袖中微微握紧。
也许……有一条路。
一条被所有人遗忘,却可能绝处逢生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