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运总督府的书房,今夜门窗紧闭。
刘寅克没有点灯,独自坐在黑暗中,只有手中两颗玉核桃相互摩擦的“咯咯”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窗外偶尔传来巡夜更夫模糊的梆子声,二更天了。
“咚、咚。”极轻的叩门声。
“进来。”刘寅克的声音干涩沙哑。
心腹幕僚推门而入,反手将门掩紧。他手中捧着一份卷宗,借着窗外微弱的天光,勉强能看清刘寅克隐在阴影中的轮廓。
“督公,查清楚了。”幕僚压低声音,“玲珑书局背后,确是九公主无疑。而所有匿名短札的笔迹,虽经刻意伪装,但行文习惯、用典偏好,与翰林院存档的沈青梧手书文章,有七成相似。尤其是对数据的使用方式,几乎如出一辙。”
“几乎?”刘寅克冷笑,“那就是她了。”
幕僚继续道:“此外,我们安插在都察院的眼线回报,钱世荣夫人王氏在事发前几日,曾与户部郎中夫人密谈,而那位郎中夫人……与柳明烟过往甚密。柳明烟,正是沈青梧从教坊司赎出,安插在官眷圈中的耳目。”
“好,好一个沈青梧。”刘寅克手中玉核桃的摩擦声骤然加剧,“一个黄毛丫头,入朝不到半年,就敢布下如此大局。先救江怀远,再掀漕运案,步步为营,招招见血。”
幕僚试探道:“督公,此女不除,必成心腹大患。要不要……”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刘寅克沉默良久,缓缓摇头:“现在杀她,太显眼。陛下刚下旨整顿漕运,她就暴毙,矛头立刻会指向我们。况且,她是女官,是九公主的人,动了,就是打皇室的脸。”
“那……”
“让她活着,比死了更有用。”刘寅克眼中闪过阴冷的光,“她不是喜欢查吗?不是喜欢掀盖子吗?那就让她查,让她掀。只不过,查到的、掀开的,得是我们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幕僚恍然:“督公的意思是……设局?”
刘寅克终于从阴影中倾身,烛火被点燃,昏黄的光照亮他沟壑纵横的脸:“传令下去,第一,让我们的人,在朝堂上、在翰林院,给沈青梧多找点‘麻烦’。参她结交内侍、干预朝政,参她身为女官举止不端……罪名不用坐实,只要让陛下听到,让她疲于应付即可。”
“第二,在江南给她准备些‘惊喜’。她不是要去查漕运吗?那就让她查。沿途州县、漕运码头、仓库关卡……都给我打起精神,该藏的藏好,该演的演像。再给她安排几个‘正直敢言’的小吏、‘苦大仇深’的漕丁,多说点该说的话。”
幕僚记录着,忍不住问:“若是她真查到了什么……”
“那就让她‘意外’发现一些指向别人的证据。”刘寅克嘴角勾起残酷的弧度,“比如,某个与九公主不睦的藩王,或者……某位对皇位有想法的皇子。”
幕僚倒吸一口凉气。这是要祸水东引,将沈青梧和九公主拖入更凶险的夺嫡之争。
“第三,”刘寅克的声音压得更低,“给‘忘川阁’递话,那笔买卖,我接了。十万两,买沈青梧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顾北舟和韩青的命。要做得干净,像意外。”
忘川阁,江湖上最隐秘的杀手组织,号称“千金买命,鬼神不惊”。刘寅克这是动了真怒,要用血来警告沈青梧。
幕僚手心冒汗:“督公,顾北舟是举人,韩青虽无名分但常在翰林院行走,若是两人接连出事,恐怕……”
“所以要像意外。”刘寅克冷冷道,“顾北舟不是在茶楼书院间奔走吗?京城治安不好,地痞流氓失手打死个书生,也是常事。韩青常熬夜整理账册,烛火不慎,引发火灾,也不稀奇。”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夜风灌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
“沈青梧以为,靠点小聪明,拉拢些清流,就能撼动我们数十年的根基?”刘寅克望着远处皇城的轮廓,声音如同从齿缝中挤出,“老夫要让她知道,什么是螳臂当车,什么是自寻死路。”
幕僚躬身:“属下这就去办。”
“等等。”刘寅克叫住他,“九公主那边,也别忘了。她不是想培植势力吗?那就让她‘顺利’地招揽几个人。挑那些看着能干,实则早就是我们棋子的,送过去。”
“督公英明。”
幕僚退下后,书房重归寂静。刘寅克独自站在窗边,许久未动。
他想起二十年前,自己还是漕运司一个不起眼的书办时,也曾想做个清官,也曾嫉恶如仇。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是第一次看到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时?是第一次被上司拉着参与分润时?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在这套系统里,清廉者寸步难行,同流者步步高升时?
记不清了。
他只知道,自己花了二十年,流了无数血汗,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编织了这张庞大而坚固的利益网络。任何人想破坏它,就是与他为敌,与这网络上的所有人为敌。
沈青梧?九公主?
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刘寅克关紧窗户,将夜色隔绝在外。书房重归黑暗,只有他手中玉核桃的摩擦声,持续不断,如同某种毒蛇的吐信。
而此刻,沈青梧刚刚回到沈府自己的小院。
她不知为何,今夜心头总有些莫名的不安。推开房门时,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夜色中的庭院。树影婆娑,寂静无声。
“小姐,怎么了?”丫鬟芸儿提着灯笼迎上来。
“没事。”沈青梧摇摇头,踏入房中。
书桌上,放着一封今日刚收到的信,是江南一位故交寄来的,邀请她有机会去游赏西湖。沈青梧拿起信,目光却落在窗外。
她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片深沉的夜色中,有什么东西正在蠢蠢欲动。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场无声的硝烟,已弥漫到京城的每一个角落。而南下之路,注定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