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二十七分,房间里的黑暗浓稠得像是凝固的墨。
阮糖坐在电脑前,屏幕的冷光照亮她苍白的脸。她盯着游戏聊天窗口里自己刚刚发出的那句话,手指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像一片风中的落叶。
琉璃糖: 你是谁?
三个字,一个问号。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句,却耗尽了她此刻所有的勇气。
消息显示“已送达”。
然后,是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窗口顶部的“对方正在输入……”提示没有出现。没有闪烁,没有跳动,没有任何动静。仿佛她发送的那句话掉进了无底深渊,连一丝回音都听不见。
阮糖的视线开始模糊。她眨眨眼,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手背上,也滴在键盘的空格键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圆形痕迹。
她为什么会哭?她不知道。不是悲伤,不是愤怒,甚至不是委屈。而是一种复杂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像是有人在她心里同时点燃了火焰和冰块,冷热交织,让她整个人都混乱了。
等待的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盯着屏幕,几乎要以为游戏客户端卡住了,或者网络断开了。但她右下角的网络图标显示正常,电脑风扇也在低鸣运转。
一切都正常。
除了那个人的沉默。
阮糖突然想起很多细节——那些她曾经觉得是巧合,现在想来却处处透着不寻常的细节。
“chen”总是能在她上线后一分钟内准时出现,仿佛一直在等她。
“Shen”对她直播间的打赏规律得像是设置好的程序——每次她遇到困难,或者心情低落,礼物就会准时出现。
江沉对她喜好的了解,精准得可怕。她只是随口提过一次某家店的芒果班戟好吃,第二天午休时,那份甜品就会出现在她桌上。她以为那是公司福利,还跟林月感慨过深空科技的员工待遇真好。
如果这一切都是同一个人有意为之......
那么这两年里,她像一只被精心呵护在玻璃罩里的蝴蝶,自以为自由,其实一举一动都在某人的注视之下。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寒意。
但紧接着,另一种情绪涌了上来——如果这是监视,为什么她从未感到不适?如果这是控制,为什么她反而在这个过程中变得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明亮?
因为那个人的“注视”,从来不是压迫性的。
游戏里,“chen”总是耐心听她唠叨,从不打断,只在适当的时候给出建议。他教会她战术思路,却从不嘲笑她偶尔的操作失误。他陪她看游戏里那些大多数人根本不会在意的风景——虚拟的星空,数据构成的瀑布,代码生成的极光。
直播间里,“Shen”用最直接的方式支持她的梦想——真金白银的打赏,让她能安心创作,不必为了流量去做自己不喜欢的内容。那些礼物从来没有附加条件,没有要求她“回馈”,就只是单纯的支持。
现实中,江沉的关心虽然笨拙,但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没有利用职权对她施压,没有用身份逼迫她接受,甚至在她明显退缩时,也会停下来,给她空间。
如果这是“欺骗”,那这可能是世界上最温柔、最小心翼翼的欺骗。
阮糖擦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她又发了一条消息。
琉璃糖: 回答我。
还是没有回应。
她突然觉得可笑。两年了,七百多个夜晚的游戏相伴,无数次深夜的倾诉与倾听,那些只有他们懂的暗号和默契——现在她问他是谁,他却沉默了。
窗外的城市已经进入深度睡眠。远处偶尔有车辆驶过的声音,像是这座巨大机械城市沉睡中的梦呓。阮糖站起来,走到窗边,拉开窗帘。
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一层薄薄的云,被城市的灯火映成暗红色。她住的这栋楼对面是另一栋写字楼,此刻大多数窗户都暗着,只有零星几扇还亮着灯,像是夜空里孤独的星星。
她的目光落在其中一扇亮着的窗户上。那是深空科技大厦的方向吗?她不确定。这座城市太大了,建筑太多了,她分不清哪一栋是哪里。
但如果江沉就是“chen”,他现在在做什么?也在看着窗外吗?还是盯着电脑屏幕,看着她发的那两条消息,犹豫着该怎么回答?
阮糖突然很想见他。
不是以“琉璃糖”见“chen”,也不是以“下属”见“上司”。而是以“阮糖”见“江沉”。她想知道,当那三个身份合而为一时,站在她面前的,会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回到电脑前,第三次打字。
琉璃糖: 我在等。
这次,她发完消息就直接关闭了游戏。没有给任何缓冲时间,没有等待回应,直接退出了账号。
电脑屏幕暗下去,房间里只剩下手机屏幕微弱的光。
阮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黑暗中有细微的光影流动——是窗外路灯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摇曳的光斑。
她想起第一次和“chen”语音的情景。那是他们成为固定队友三个月后,她鼓起勇气问:“我们可以开语音吗?打字好累。”
“chen”沉默了很久,久到她以为对方拒绝了。然后,聊天框里跳出一个字:“好。”
她记得自己当时紧张得手心冒汗,调试了半天麦克风才敢说话。而“chen”那边很安静,只有键盘敲击声和偶尔简短的回应——“嗯”、“好”、“可以”。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也在紧张?害怕自己的声音被她认出来?
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琉璃糖”,知道这个游戏里的队友就是现实中那个迷糊的小原画师,那么他每次打开语音时,心里在想什么?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
阮糖猛地坐起来,抓起手机。屏幕亮着,是一条微信消息。
但发信人不是“chen”的游戏账号——那个账号她从没加过微信。发信人是......
江沉。
江沉: 还没睡?
阮糖盯着这三个字,心跳骤然加速。凌晨一点四十三分,她的老板给她发消息,问她怎么还没睡。
这正常吗?当然不正常。
但如果是“chen”问她为什么还没睡,那就再正常不过了。
她没有回复。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说“睡不着”?说“在想事情”?还是直接问“你是chen吗”?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江沉: 明天上午的会议改到下午三点,你可以多休息一会儿。
工作安排。很正常的老板口吻。
但为什么要特意在凌晨发消息告诉她?不能等上班时间说吗?
除非......除非他是以“chen”的身份,在关心她为什么熬夜。
阮糖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悬停。她打字,又删掉,再打,再删。最终,她发出去一句:
阮糖: 江总也还没睡?
江沉: 在处理一些事情。
阮糖: 重要的事情吗?
江沉: 嗯。
阮糖: 和游戏有关?
这条消息发出去后,那边沉默了。阮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是不是太直接了?是不是太冒进了?
就在她以为对方不会回复时,消息来了。
江沉: 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否认。没有承认。只是反问。
阮糖咬住下唇。她该继续吗?该捅破这层窗户纸吗?现在?在凌晨两点的微信聊天里?
她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敲击:
阮糖: 因为我刚才也在打游戏,遇到了很奇怪的事。我的游戏队友,不小心开了语音,说了一句话。
发送。
她停顿了一下,继续打字:
阮糖: 那个声音,很像江总您。
发送。
这次,沉默更长了。
长到阮糖以为时间静止了,长到她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长到她几乎要再发一条消息说“我开玩笑的”。
然后,手机屏幕亮起。
江沉: 你在家吗?
阮糖愣住了。这个问题和她刚才的话有什么关系?
阮糖: 在。
江沉: 地址发给我。
阮糖: ?
江沉: 我现在过去。
阮糖盯着最后这四个字,大脑一片空白。
现在?凌晨两点?过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江沉的下一条消息又来了:
江沉: 有些事情,当面说比较好。
然后,是第三条:
江沉: 如果你愿意听。
如果你愿意听。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轻轻转动,打开了阮糖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她看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个简单的黑色头像,看着那几句没有任何修饰的话。
她想起雨中的伞,想起披在肩上的外套,想起游戏里无数个并肩作战的夜晚,想起那些无声却坚定的守护。
然后,她打字,发送了自己的地址。
发送后,她补充了一句:
阮糖: 我等你。
这三个字发送出去的瞬间,阮糖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像是悬在空中的脚终于落地了,像是漫长黑夜终于看到了天光的边缘。
她放下手机,走到镜子前。镜中的自己眼眶微红,头发凌乱,看起来狼狈不堪。但她没有整理,没有补妆,没有做任何修饰。
她要以最真实的模样,面对即将到来的真相。
无论那真相是什么。
无论站在门外的那个人,是“chen”,是“Shen”,还是江沉。
或者,是这三者合而为一的,那个默默注视了她两年的人。
窗外的城市依然沉睡。
而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一场持续了两年的无声陪伴,终于要迎来它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