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穿的新衣裳很好看。”李元昭忽然说。
她今日穿了一件明黄色的圆领朝服,整个人看起来朝气蓬勃,多了些小孩子该有的颜色。
太子眼睛一亮:“真的吗?这是父后吩咐尚衣局新给我做的,说这个颜色衬我……”
“那你开心吗?”
“开心。”
“若从今日起,所有人见到你,都只夸你的衣裳好看呢?”李元昭看着她,“今天夸这件水绿的衬肤色,明天夸那件桃红的显活泼,夸上一个月、一年、十年……你还开心吗?”
太子愣住了。
“若你苦读诗书,熬了三个通宵背下整部《礼记》,他们见了你,只说‘太子的衣裳真好看’。”
“若你习武射箭,练得手臂酸痛,终于射中靶心,他们见了你,还是说‘太子的衣裳真好看’。”
“若你将来临朝理政,费尽心力敲定一项利国利民的新政,他们见了你,依旧只说‘太子的衣裳真好看’”
李元昭的声音很平静,“你会怎么想?”
太子的眉头渐渐皱起,思索了一会儿,才小声道:“儿臣会……觉得他们根本没看见我做了什么。”
李元昭停下脚步,在晨光初现的宫墙下蹲下身,与太子平视。
“这就是母皇为什么不开心。母皇讨厌这些奉承话,是因为他们明明有那么多可以夸的,朕推行的新政,朕打下的疆土,朕开创的盛世,却偏偏挑了朕最不喜欢的一种,还是以这般违心的方式。”
太子迟疑道:“可他们或许只是……想讨母皇欢心,并无恶意?”
“哦?是吗?”李元昭声音温柔,“你近日在读史书吧?”
太子点头:“是,刘太傅刚好带儿臣学到了汉史。”
“史书记载秦皇汉武,写的是他们的功业,他们的决策,是他们筑长城、开丝路、击匈奴、通西域的丰功伟绩。你读史书,可见过哪一卷记载‘秦始皇姿容俊美’?哪一章写过‘汉武帝风仪出众’?”
太子思索片刻,摇头:“不曾。”
李元昭的目光深沉,继续道,“天下人臣服于他们,是因为他们的文治武功,是因为他们开创的盛世,而不是容貌。对皇帝而言,容貌?那是最不值得书写、也最不重要的东西。”
“那他们为何独独用这些话来奉承朕?”她问道。
太子怔住了,摇了摇头,诚实道,“儿臣不知。”
“因为在他们心里,无非是觉得,朕首先是个‘女人’,然后才是‘皇帝’。在他们根深蒂固的念头里,只要是女人,就该在意外表,就该爱听这些浮华之词。就该被容貌束缚,被这样的赞美取悦。”
“可朕同历朝历代所有的皇帝都一样,朕并不关心容貌,朕只想要权力、地位、美人……”
李元昭手落在太子的肩头,“你是大齐的太子,是朕选定的继承人。若今日你背会了一篇策论,朕夸你聪慧;若你射中了靶心,朕夸你勤勉。这些夸赞,是因为朕看见了你的努力,你的成长,你的思虑。”
“若只夸你貌美,夸你衣裳好看,那便证明,那些人根本不关心你做了什么,不关心你读了多少书,练了多少武,懂了多少治国的道理。根本上,他们就没有把你当作未来的储君来看待。”
太子似懂非懂地点头。
李元昭轻轻拂开她额前被晨风吹乱的碎发,语气也柔和了几分,“所以,乾元,你要时刻谨记,这样的话对你来说,从来都不是夸奖,反而是一种无形的禁锢。它会将你困在所谓的‘女子该有的模样’里,告诉你要温顺、要貌美、要懂得取悦他人,却从不告诉你,你可以有野心、有才干、可以手握权柄、心怀天下。”
太子仰脸听着,晨光在她稚嫩的脸上投下浅影。
李元昭站起身来,拉起她的手,继续往前走,“他们让你相信,女子的才智、女子的抱负、女子的功绩,似乎都不如一副好皮囊来得重要。这便是从古至今,男人们,给女人们设下的陷阱。”
“每个人都在引诱你,暗示你,让你觉得——女子只要生得好看就够了,不必苦读,不必习武,不必心怀天下……但朕不!朕要的,就是那些男人死死捏在手里的东西!”
太子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
李元昭感受到掌中小手的力道,继续道:“你看,如今,朕是大齐的皇帝,是手握生杀予夺之权的天。所以……便成了那些男人,需要靠着貌美,来取悦朕。朕开心,便赏他们;朕不开心,便罚他们。”
“这其中的主次尊卑,你可看明白了?”
太子点了点头,“儿臣懂了。”
前方,太极殿已到。
大殿之上,站满了百官肃立的身影,在晨曦中静默无声。
李元昭放开了太子的手。
太子站在大殿一侧的位置,仰头望着母皇一步步走上丹陛,在那至高无上的龙椅上坐下。
钟声响起,百官齐齐跪倒在地,高声齐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子望着母皇坐在龙椅上的身影,只觉得穿着那身龙袍的她,仿佛自身就在发光,让人不敢直视。
她好像懂了。
父后教她,要与人为善、温良恭俭,要体谅他人、谦和忍让。
母皇教她,这天下,她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一切要以自己的意志和需求为先。
若连自己都保全不了,又如何保全江山?
父后教她,作为长姐,要爱护弟弟妹妹,凡事多让着些,包容他们的过错,维系兄弟姐妹间的和睦。
母皇教她,她是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妹妹们首先是臣子,然后才是手足。
该立威时要立威,该决断时要决断,过度的包容只会变成软弱,反而会引来祸端。
父后教她,要隐忍克制,要懂得收敛锋芒。
母皇教她,要有欲望,要有野心,要去争去抢。
不争不抢,何来天下?
父后教她,如何“为人”?
母皇教她,如何“为君”?
但比起父后那样温柔顺从的皇后,她更想要成为母皇这样,高高在上的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