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皇子小脸烧得通红，睫毛被泪水沾湿，黏成几簇，偶尔从喉咙里溢出几声难受的呜咽，偎在崔琇怀里不时扭动几下。
青玉捧着药碗，向前半躬着身子，递到了崔琇面前。
崔琇坐在床榻上，左手将七皇子揽在怀中，右手捏着一截细芦苇管，探进青玉捧着的药碗里。
她吸起少许药汁，一点点滴在七皇子舌尖：“滚滚乖，把药咽下去，就不难受了。”
药汁的苦气刚一沾到舌尖，七皇子便在崔琇怀中挣扎起来，小脸上尽是抗拒，呜咽着试图躲开那截沾着药液的芦苇管。
孙瑞站在崔琇左侧，一双手捧着七皇子的小脑袋，红钏跪在右侧的脚踏上，按住了他那双胡乱蹬动的小脚。
七皇子在挣扎间抬起小手胡乱一抓，正攥住了崔琇的发髻。几缕青丝被生生扯下，头皮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只将手臂收得更紧了些，口中仍轻柔地哄着。
魏晔踏入内殿时，瞧见的便是这样忙乱的景象。
他目光定在崔琇散乱的发髻与怀中孩子通红的小脸上，眉头紧紧锁起：“怎非要这般灌药？难道不能叫奶娘服下，化作乳汁再喂么？”
侍立在屏风外的陆太医闻言，忙躬身道：“启禀皇上，七皇子此次高热来势凶猛，拖延不得。若待奶娘服下汤药，再经脾胃运化泌作乳汁，需得两三个时辰，且药力经这一转，已散了大半。眼下还是得设法让七皇子服下少许，先压住病势才成。”
正被苦药折磨得泪眼朦胧的七皇子，听得魏晔的声音，小嘴在药汁浸润的间隙蠕动了几下：“呜啊……啊……发、父。”
那声含糊的呢喃落在魏晔耳中，却如惊雷骤响。
他两步抢到榻前，握住七皇子滚烫的小手：“父皇在这儿，滚滚不怕。”
崔琇何尝不心疼？那每一声呜咽都像针扎在她心尖上。可疼归疼，眼下却没有半分心软的余地。七皇子太小，以酒擦拭降温虽可用，却也不敢多用，这碗汤药是此刻唯一能压住那凶险热势的法子。
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喂了半碗药进去，见陆太医点了头，崔琇才停了手，一屋子人都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被亲娘强灌了满口苦水的七皇子，此刻委屈得无以复加。他扁着嘴，迫不及待地朝着魏晔伸出了小胳膊。
魏晔心头那点隐约的得意，丝丝缕缕地漾开。这孩子方才那含糊的一声，是叫他吧？
他面上不显，只从容伸手，将七皇子软绵绵的小身子接了过来。
崔琇腾出了手，先退入一旁的净室。
青玉跟进去伺候，拨开发丝便瞧见一处被生生扯红的头皮，在乌发的映衬下格外触目。她取了少许药油，轻柔地替崔琇揉按起来。
崔琇只静静坐着，任她动作，眉间却因刺痛蹙了一下。
待她收拾妥当，重新绾了发髻回到内殿时，七皇子已在魏晔怀中沉沉睡了，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
崔琇轻步上前，掌心柔柔探了探他的额头，低声道：“滚滚睡熟了，皇上将他放下吧，如今他身子沉，您仔细明日手臂酸。”
魏晔微微摇了摇头：“无妨，朕能挽得六钧弓，还抱不动他么？让他再睡稳些。”
又过了一刻钟，魏晔方缓缓起身，将七皇子放到了锦被之中。
崔琇扯过锦被仔细为七皇子掖好，这才侧过身望向魏晔：“太医交代，今夜需格外警醒。妾这里人来人往，又要照看孩子，怕是嘈杂混乱。皇上明日还有朝务，不若移驾别处安寝。”
魏晔眉头倏然蹙紧：“七皇子病成这样，朕岂有心思往别处去。朕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今夜正该留在此处，镇一镇这病气邪祟。”
他话说到这份上，崔琇自然不能再劝，只嘱咐人将西偏殿收拾出来，请魏晔过去歇息。
安福那头领了旨意，半分不敢耽搁，立时将人都撒了出去。
摸清那小内侍的底细尚需时辰，但御膳房那头蜂蜜的取用，却是现成就有记档的，不过两刻钟的功夫，那册子就到了他面前。
“三月初二，揽蕙阁，取槐花蜜一斤。”
“三月初五，芙蓉宫，取槐花蜜两斤，桂花蜜一斤。”
这……淑妃娘娘和王修媛宫中皆有取用啊！安福将册子合拢，目光似无意般往淑妃的方向轻轻一掠。
淑妃蹙了蹙眉：“你这般瞧着本宫作甚？难不成竟是疑心到了本宫头上？蜜本宫是取了，但都做成了点心，进了四皇子的肚子。”
安福讪讪一笑，腰背也跟着弯了弯：“娘娘您误会了，奴才哪儿是怀疑您呐！这宫中谁人不知您与德妃娘娘的情分？只是……这白纸黑字记在册子上，奴才总得把场面走周全了不是？问过了娘娘这边，奴才再去揽蕙阁说话，腰杆子也能挺直些，免得叫人觉得厚此薄彼，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淑妃微微颔首：“都是替皇上办差，本宫自然体谅。你只管按章程办事，该带谁去问话，无需顾忌本宫。”
“不敢不敢。”安福忙不迭地躬身，“奴才就在芙蓉宫里问几句便好。”
揽蕙阁正殿。
王修媛手中举着一只色彩鲜艳的布老虎晃了又晃，可她逗弄了半晌，六皇子却只将半张小脸埋在奶娘怀里，静静望着她，嘴唇抿得紧紧的，任她如何哄劝，就是不吭一声。
殿内一时只余布老虎腹中铃铛的细碎轻响。
王修媛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手中布老虎“嗒”一声轻响，被搁在了案几上：“本宫平日是怎么交代的？让你们多引着六皇子开口，怎么伺候到如今，还是连个囫囵字都吐不出来？”
奶娘唯唯诺诺地告罪，六皇子也往后缩了缩，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奶娘的衣襟里。
李柰从殿外走了进来。
王修媛眼风扫过去：“人带走了？”
李柰轻轻点头：“安大监将小厨房管蜜糖和做点心的两个婆子都带走了，说是循例问几句话。”她顿了顿，抬眼觑了下主子的神色，“走时客客气气的，还特意留了话，说明儿一早必定将人全须全尾地送回来。”
王修媛听了，心中一阵无名烦躁：“还不是德妃自个儿张扬，日日带着孩子在御花园里招摇，这下可好，出事了，倒搅得六宫不宁。”她目光扫向奶娘，声音沉了下去，“都给本宫听好了，从今日起，六皇子不许踏出揽蕙阁半步。若是叫本宫知道你们谁敢私下带他出去——便将你们统统退回殿中省！”
两名奶娘忙不迭地应了声。
李柰瞧着奶娘怀中那怯生生的小主子，又看了看自家主子眉宇间的戒备，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主子自打失了那个未能出世的孩子，看这宫里谁都像藏着毒针，恨不得打一副金笼子将六皇子牢牢锁在身边才好。到了嘴边的话，终究是咽了回去。
春日原该百花争艳，七皇子的事一出，各宫都把心思收了起来，连夜敲打起宫人，生怕下一刻罪奴司的人就出现在了自己的宫门外。
烛火摇曳，将铜镜中那张姣好的面容映得愈发柔美温婉。
然而下一刻，她手中那柄温润的玉梳便被狠狠掼在了妆台上！
镜中人影碎裂，温婉假面荡然无存，只余扭曲的怨愤：“又是崔琇！七皇子都病得那般模样了，她竟还有手段勾着皇上留宿……真真是……可恨至极！”
妆台上半开的锦匣里，一对玉镯静静卧着，漾着清泠泠的莹，好似一泓月光。
她眉头倏地拧紧，像是看见了什么腌臜之物：“收起来。”她声音里透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一想到跟个老女人用同样的东西，我便浑身不自在。”
身旁的宫女刚将锦盒盖上，她却又忽然抬手：“等等，去替我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