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雀别苑,地下冰窖。
这里仿佛是被世界遗忘的极寒之地。
厚重的冰砖砌成了四壁,每一块都散发着森森寒气,将外界的喧嚣与温度彻底隔绝。白色的雾气在地面流淌,如同实质般缠绕在寒玉床脚。
而在那张透着彻骨寒意的玉床上,沈萧渔正经历着一场无声的凌迟。
“冷……好冷……”
少女蜷缩着身子,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发出细碎的咯咯声。
那是身下的寒玉床在不断抽取她体内的热量,那种冷不是冬日里的风雪,而是像是无数根细小的冰针,顺着她的毛孔,一寸一寸地扎进骨髓,冻结她的血液。
可与此同时,她的体内却又是另一番炼狱景象。
“热……顾长安……水……”
秘药此刻正如决堤的洪水般在她经脉中肆虐。
那不是普通的燥热,而是一股带着极强侵蚀性的邪火。它点燃了她的血液,烧灼着她的五脏六腑,叫嚣着要冲破一切束缚,去寻求宣泄,去渴望触碰。
最致命的,是笼罩在她体外的那层青色光晕。
那是苏长河救徒心切,不惜损耗本源注入的一道本命剑罡。
这道剑罡原本是世间最强的护盾,可此刻,却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剑气至寒至纯,刚猛无匹;药力至热至毒,阴柔诡谲。
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以少女那原本就已经濒临崩溃的经脉为战场,展开了疯狂的厮杀。
“唔——!”
沈萧渔猛地仰起头想要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呻吟。
在她的感知里,世界已经颠倒了。
五感被无限放大。
她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感觉到皮肤与衣料的每一次摩擦,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甜腻的气息。
那是六品巅峰武者即将散功的前兆。
不行……不能散……
少女在混沌中死死咬住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滑落,滴在寒玉床上,瞬间绽开一朵凄艳的红梅。
她是沈沧海的女儿,是北月剑仙的徒弟。
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变成一个只会求欢的废人。
可是……真的好痛啊。
意识逐渐模糊,眼前的白雾幻化成了各种光怪陆离的景象。
她看到了北周的大雪,漫天飞舞。
她看到了那个总是懒洋洋的青衫少年,站在雪地尽头,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正对着她笑。
“骗子……”
少女的眼角滑落一颗泪珠。
说好了……带我去吃烤鸭的……
顾长安……你在哪……
……
轰——!
冰窖厚重的石门,再次被推开。
沉重的摩擦声在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带来了一股夹杂着夜色与血腥气的新鲜空气。
顾长安一步跨入。
入眼的景象,让他那颗在面对太子时都未曾乱过半分的心,猛地揪紧了。
太冷了。
那种冷,让他这个刚入六品的人都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而在那片白茫茫的雾气中央,那抹红色的身影显得如此刺眼,又如此脆弱。
沈萧渔就像是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红雀,被困在那层忽明忽暗的青色剑罡之中。少女的脸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潮红,额头上的青筋隐隐跳动,显然正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姐姐!”
李若曦一直守在旁边,此刻见到顾长安进来,像是见到了主心骨,眼泪瞬间决堤,踉踉跄跄地扑了过来。
“先生!你快看看沈姐姐!她……她好像快不行了!”
少女的小手冰凉,紧紧抓着顾长安的衣袖,声音里满是惶恐。
“刚才苏前辈来过,可是……可是他注入了一道气之后,沈姐姐反而更痛苦了!然后苏前辈就冲出去了,说是去杀人……”
顾长安反手握住李若曦的手,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过去,安抚着少女颤抖的身体。
“别怕,我在。”
他的声音沉稳有力,在这阴冷的冰窖里,仿佛定海神针。
顾长安牵着李若曦,一步步走向寒玉床。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觉到空气中那种狂暴而紊乱的气机波动。
那是属于大宗师的剑意,与宫廷秘药的毒性在空气中碰撞产生的涟漪。
“周芷呢?”
李若曦擦了擦眼泪,忽然想起了什么,焦急地问道,“周芷姐姐不是和沈姐姐在一起吗?怎么没看到她?”
顾长安目光微凝,视线扫过角落。
“别担心。”
他轻声说道,虽然没有正面回答,但语气却很笃定。
“苏大哥既然已经大开杀戒,这别苑里败类肯定跑不掉。陆老头和周怀安都在上面,周芷那丫头福大命大,应该已经被救出去了。”
其实他心里也没底,但此刻,他必须给李若曦一个安心的理由。
上方隐隐传来金石交击的轰鸣声,显然,上面的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那沈姐姐……”
李若曦看着床上痛苦挣扎的沈萧渔,眼泪又止不住了。
“先生,我们带她走吧!去找老天师,老天师一定有办法!”
“来不及了。”
顾长安摇了摇头,松开了李若曦的手,独自走到了寒玉床前三尺处。
在这个距离,那道青色的剑罡已经产生了排斥反应,如同一堵无形的墙,阻挡着任何人的靠近。
顾长安眯起眼,仔细观察着沈萧渔的状态。
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这“醉春风”绝不是普通的媚药,它是专门针对有内力的武者调配的。它在燃烧武者的气血,将内力转化为毒素。
而苏长河那道剑气,虽然初衷是护住心脉,但因为属性太过霸道,反而封死了毒素排出的通道,将沈萧渔的身体变成了一个封闭之所。
再这样下去,不出半刻钟,沈萧渔就会经脉寸断,轻则武功尽废,重则香消玉殒。
必须立刻引导。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转过身,看着李若曦。
他的神色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
“若曦,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有些……凶险。”
“先生?”
“我要进去。”顾长安指了指那层青色的剑罡,“我要用我的内力,强行破开苏大哥的剑气,然后引导沈萧渔体内的毒素排出。”
“这个过程,容不得半点打扰。而且……”
他看了一眼李若曦,眼中闪过一丝柔情与信任。
“我的武功虽然有些进境,但毕竟根基不稳。在这期间,我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
“所以,若曦。”
顾长安走到少女面前,双手扶住她的肩膀,直视着她的眼睛。
“我需要你帮我护法。”
“护……护法?”
李若曦愣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细的手腕,又看了看顾长安,有些不知所措。
“知道你现在功夫一般。”
顾长安笑了,笑得温暖而从容。
他伸出手,轻轻刮了一下少女的鼻尖。
“你只要站在那里,看着我就好。”
“只要你在旁边,我的心就是静的。心静了,手就不会抖,气就不会乱。”
“对我来说,这比什么绝世高手的保护都管用。”
李若曦的心猛地颤了一下。
看着先生眼中的信任,看着那种毫无保留的依赖。
那种原本因为恐惧和无力而产生的慌乱,奇迹般地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
“好。”
少女深吸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坚定的小火苗。
“我守着先生。”
“谁要是想伤害先生和沈姐姐,除非……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去!”
说着,她竟然真的从袖子里掏出了把顾长安送给她防身的小匕首,虽然握刀的手势有些笨拙,还微微发抖,但那副如临大敌、护犊子的模样,却让顾长安忍俊不禁。
“傻丫头,没那么严重。”
顾长安揉了揉她的脑袋,心里暖暖的。
“那……开始了。”
顾长安转过身,面对着寒玉床。
他闭上眼,调整呼吸。
体内的《太虚归元》心法开始运转。
水利万物而不争。
唯有这股中正平和的力量,才能在不伤害沈萧渔的前提下,化解那两股极端的冲突。
嗡——
顾长安睁开眼,双掌缓缓推出。
一股柔和的、如同月光般的白色气流,从他掌心涌出,轻轻地触碰到了那层狂暴的青色剑罡。
并没有发生剧烈的碰撞。
那白色气流就像是春雨润物细无声,一点一点地渗透进去,安抚着那道躁动的剑气。
一步,两步。
顾长安顶着巨大的压力,走进了剑罡的范围。
他来到了床边。
近距离看着沈萧渔,那种冲击感更加强烈。
少女的衣衫已被汗水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那曼妙的曲线一览无余。她痛苦地扭动着,领口大开,露出大片雪白的肌肤,此刻却泛着不正常的嫣红。
“沈萧渔。”
顾长安低声唤道。
没有回应。
少女依旧陷在那个冰火交织的噩梦里。
“好热……救我……”
她无意识地伸出手,胡乱地抓挠着,指甲在顾长安的手臂上划出一道血痕。
顾长安没有躲。
他伸出手握住了少女滚烫的手腕,两指搭在了她的脉门上。
太乱了……
顾长安眉头紧锁。
必须先将那股剑气引导出来,否则毒素根本无法化解。
但这需要一个支点。一个能让沈萧渔在混沌中保持哪怕一丝清醒的支点。
“沈萧渔!醒醒!”
顾长安加重了语气。
声音如洪钟大吕,在沈萧渔的识海中炸响。
……
幻觉中。
漫天大雪。
那个背对着她离去的青衫少年,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转过身,那张熟悉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只有一种从未有过的严肃与……心疼。
“沈女侠。”
那个声音,穿透了风雪,穿透了寒冷,清晰地传到了她的耳边。
“不是说好了要当剑仙吗?”
“这点小风小浪就翻船了?以后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子了?”
“谁……谁翻船了!”
现实中,沈萧渔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涣散、迷离的眸子里,虽然依旧布满了血丝,虽然依旧被欲望的潮水冲刷着,但在这一刻,终于聚起了一丝清明。
视线慢慢聚焦。
她看到了。
不是幻觉。
那张脸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他的额头上有着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神专注而凝重,他的手正紧紧握着她的手腕,一股清凉温润的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那个接触点涌入她的体内,像是甘霖,浇灭了她心头的一团邪火。
“顾……顾长安?”
“是我。”
顾长安看着她,嘴角勉强勾起一抹笑意。
“看来还没傻透,还认得人。”
“你……”
沈萧渔看着他,又看了看旁边那个拿着匕首、一脸紧张盯着门口的李若曦。
眼泪,忽然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之前在绝望中死死守住的防线,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那种心弦紧绷到极致后的骤然松弛,让她整个人都软了下来。
“你……你怎么才来啊……”
少女哭得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带着哭腔的抱怨里,是满满的依赖。
“我……我好难受……”
“我知道。”
顾长安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和汗水。
“别怕。”
“既然我来了,阎王爷也带不走你。”
“闭上眼,凝神,守住灵台。”
顾长安的声音变得严肃起来。
“我要开始替你拔除剑气了。会有点疼,忍着点。”
“嗯……”
沈萧渔乖巧地点了点头,闭上了眼睛。
在这一刻,哪怕身体里依旧是烈火焚身,哪怕外面依旧是杀机四伏。
但只要握着这只手。
她就觉得,这人间……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
轰——!
上方再次传来一声巨响,连带着整个冰窖都震颤了一下。
那是大宗师与皇城高手的对决,是权谋与武力的碰撞。
但这小小的冰窖里,却成了一方暂时安宁的孤岛。
顾长安深吸一口气,太虚归元全力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