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之内,茶香袅袅,却压不住那股子久别重逢的酸楚与温情。
“喂,红叶……不对,阿姐。”
顾长安揉了揉被戳红的脑门,看着眼前这位女子,无奈地翻了个白眼。
“我有你说的那么不堪吗?还有,这里还有……还有若曦在呢,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
听到这话,原本正拿着帕子擦拭眼角的江末离动作一顿。她并没有像之前那般顺势调侃,而是深深地看了顾长安一眼,又看向一旁有些局促的李若曦,眼底那抹戏谑渐渐褪去。
“阿姐不是想损你。阿姐只是……心疼。”
她收回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连。
“虽说顾家也是大户,可终究……不是亲生爹娘。那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的日子,阿姐也过过,却也能想见其中的不易。”
说着,她又看向李若曦,眼神更加柔软。
“还有你这丫头。听长安说,你也是自小流落在外,身边只有一个老仆护着。”
江末离摇了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那双桃花眼中满是怜惜。在她看来,这两个孩子,一个是没了爹娘的孤儿,一个是流落民间的金枝玉叶,这一路走来,必定是吃尽了苦头,受尽了委屈。
李若曦闻言,却是微微一怔。
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顾长安,见他也正看着自己,眼中带着安抚的笑意。
少女抿了抿唇,没有像之前那样羞涩地躲闪,而是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烁着认真的光芒。她上前一步,轻轻握住了江末离的手,声音虽轻,却异常坚定。
“阿姐,您误会了。”
李若曦摇了摇头,嘴角扬起一抹恬静而满足的笑意。
“先生他……很好。真的很好。”
她转头看向顾长安,眼底满是崇拜与依恋。
“这一路走来,若不是有先生护着,若曦怕是早就撑不下去了。在若曦心里,先生就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从来都不是什么磨人精。能遇到先生,是若曦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少女的话语朴实无华,却字字发自肺腑。她在维护他,用一种最温柔也最坚决的方式,告诉眼前这位刚相认的姐姐:你的弟弟,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听见没?阿姐。”
顾长安耸了耸肩,语气轻松。
“还有,关于顾家……你也想错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让外面的新鲜空气透进来一些。
“顾谦和叶婉君,也就是我的养父母。他们对我……视如己出,甚至可以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长安回想起在临安的那些日子,想起母亲叶婉君为了他的一顿早饭亲自下厨,想起父亲顾谦为了他的前程四处奔波,甚至为了他的安危不惜动用家族底蕴。
“我从没觉得我是寄人篱下。”
顾长安转过身,看着江末离,眼神清澈坦荡。
“在顾家,我就是大少爷,是他们的心头肉。我若皱一下眉,全府上下都得跟着紧张。若说吃苦……也就是前些天赶路累了点罢了。”
江末离怔怔地看着两人。
一个在维护,一个在感恩。
他们脸上洋溢的那种幸福与满足,是装不出来的。
“好……好啊。”
良久,江末离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角的泪光终于化作了欣慰的笑意。她连连点头,声音里带着释然。
“是阿姐多虑了。看来,上天终究是厚待你们的。”
她看着李若曦,越看越是喜欢。这姑娘不仅长得像苏皇后,连这护短的性子,都跟当年的夫人一模一样。
“既然都不苦,那以后……就要过得更甜才是。”
江末离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走到那扇绘着仕女图的屏风后。片刻后,她手里捧着一个紫檀木的小匣子走了出来。
“若曦,过来。”
江末离招了招手,示意李若曦坐到她身边。
李若曦依言坐下,有些好奇地看着那个匣子。
“这是阿姐的一点心意。”
江末离打开匣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只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玉镯。那玉镯色泽温润,一看便知是有些年头的老物件,且价值连城。
“这是……”李若曦一惊,下意识地想要推辞,“这太贵重了,我不能……”
“拿着。”
江末离不由分说,拉过李若曦的手,亲自将那只玉镯套进了她纤细的手腕。
玉镯大小竟是刚好,衬得少女的手腕愈发白皙细腻。
“这原本……是我给自己攒的嫁妆。”
江末离看着那玉镯,眼中闪过一丝怀念,随即又化为洒脱的笑意。
“不过我现在这岁数,怕是用不上了。你是长安的学生,又是他……认定的人。这镯子给你,正如宝剑赠英雄,红粉送佳人,最合适不过。”
她轻轻拍了拍李若曦的手背,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与期许。
“戴着它,以后在这京城行走,若是遇到了难处,或是有人敢欺负你,你就亮出这镯子。这城里,认识这镯子的人虽然不多,但只要认识的,多多少少都会卖我醉仙楼几分薄面。”
“谢谢阿姐……”
李若曦抚摸着手腕上的玉镯,感受到那上面传来的温润凉意,心中感动莫名。她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件首饰,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认可与庇护。
送完了见面礼,气氛愈发融洽。
江末离拉着李若曦的手,不再提那些沉重的过往,而是像寻常人家的姐姐一样,絮絮叨叨地问起了家常。
“这几天在京城住得还习惯吗?”
“还可以,就是……风沙大了点。”
“那你们……”江末离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打算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
“啊?”李若曦刚平复下去的脸颊又红了,“什……什么事儿?”
“还能什么事?成亲啊!”江末离理所当然地说道,“这小子都十九了,你也及笄了吧这还要拖到什么时候。”
顾长安在一旁听得直咳嗽,刚喝进去的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咳咳……阿姐,这事儿不急。”
顾长安放下茶杯,无奈地说道,“现在京城局势未明,我连脚跟还没站稳,谈这些太早了。”
“早什么早?先成家后立业懂不懂?”江末离白了他一眼,“我看若曦就挺好,你要是敢始乱终弃,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李若曦羞得头都抬不起来,只能绞着手指,心里却泛起一丝甜丝丝的涟漪。
顾长安见状,知道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这丫头怕是要羞得钻地缝了。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了李若曦腰间那枚若隐若现的凤纹玉佩上。
“对了,阿姐。”
顾长安正色道,打断了江末离的“催婚”。
“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什么?”江末离见他神色认真,也收起了玩笑的心思。
“你可知道……这枚玉佩的来历?”
顾长安指了指李若曦腰间。
李若曦见状,也连忙解下玉佩,双手递给了江末离。
“这是我从小带在身上的,魏爷爷说……这是我爹娘留给我的。”
江末离接过玉佩。
那是一枚质地极佳的羊脂白玉,雕工精湛,正面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背面则刻着繁复的云纹。
江末离只看了一眼,脸色便微微一变。
她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过那凤凰的纹路,眼神变得深邃而悠远。
“这东西……”
她抬起头,看着顾长安,又看了看李若曦。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吗?”
两人摇了摇头。
“这是大内之物。”
江末离肯定地说道。
“而且,不是一般的御赐之物。这纹路,这雕工……乃是先帝当年的御用工匠所制。这凤凰,名为涅盘凤,寓意浴火重生。”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顾长安身上,似乎在回忆着什么久远的往事。
“我记得……当年先生和夫人还在京城的时候,先帝曾微服私访,去过咱们家。”
“那时候,夫人刚怀上你不久。先帝爷很高兴,喝了几杯酒后,便说要给你们指腹为婚。”
“指腹为婚?!”
“没错。”江末离点了点头,“当时先帝爷身上没带什么信物,便解下了随身的一对玉佩。一块是龙,一块是凤。”
她举起手中的凤佩。
“这块凤佩,应该是给了当时的太子妃……说是留给未来的儿媳妇。”
“而那块龙佩……”
江末离看向顾长安,目光灼灼。
“应该是在你手里吧?”
顾长安只觉得脑海中轰的一声,许多破碎的记忆片段在这一刻拼凑在了一起。
龙佩……
他想起了自己在顾家老宅翻找出来的那个木盒,里面确实躺着一块雕刻着五爪金龙的玉佩!
原来……那竟是当年的定亲信物?!
他和李若曦的缘分,竟然在还没出生的时候,就已经定下了?!
李若曦更是听得目瞪口呆,小嘴微张,看看玉佩,又看看顾长安,只觉得这一切都像是在做梦一样。
原来……先生真的是我的未婚夫?
而且还是……皇爷爷钦定的?
“不过现在有些事心里清楚就好,不必说出来。”
女子将玉佩交还给李若曦,郑重地叮嘱道:“若曦,这玉佩你收好,尽量别在人前显露。这东西……是福,也是祸。”
李若曦乖巧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将玉佩收回怀里。
“咕噜噜……”
就在这气氛凝重的时刻,一阵不合时宜的肚子叫声,再次打破了沉默。
这次不是顾长安,而是……李若曦。
少女捂着肚子,小脸红扑扑的,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两人。
“饿了?”江末离笑了,那一脸的严肃瞬间烟消云散。
“走!吃饭去!”
她站起身,豪气地一挥手。
“既然是一家人了,今晚咱们就不吃那些虚头巴脑的宴席菜了。阿姐亲自下厨,给你们做几道家常菜!”
……
半个时辰后。
静室的圆桌上,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
没有山珍海味,只有最地道的家常味道。
糖醋排骨色泽红亮,酸甜适口;西湖醋鱼鲜嫩滑软,入口即化;还有那一大碗撒满了葱花的阳春面,清汤寡水却香气扑鼻。
“来,尝尝阿姐的手艺。”
江末离给两人各夹了一块排骨,眼中满是期待。
顾长安咬了一口,熟悉的酸甜味道在舌尖绽放。那不是醉仙楼大厨的手艺,那是记忆中……母亲的味道。
虽然隔了十九年,虽然有些许偏差,但那份用心,却是一模一样的。
“好吃。”
顾长安低着头,大口地吃着,掩饰着眼底泛起的酸涩。
李若曦也是吃得津津有味,她看着顾长安那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一片柔软。
这一顿饭,吃得格外温馨。
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三人围坐在一起,聊着江南的风土,聊着路上的见闻,聊着沈萧渔那个“大老鼠”的趣事。
笑声在静室里回荡,驱散了所有的阴霾与寒冷。
直到酒足饭饱,残羹撤去。
江末离让人送来了一壶消食的清茶。
茶香袅袅,热气腾腾。
顾长安捧着茶杯,看着坐在对面的江末离。
此时的她,卸下了所有的防备与伪装,就像一个普通的邻家姐姐,正温柔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妹妹。
顾长安知道,有些话,到了该问的时候了。
他放下了茶杯,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阿姐。”
“饭也吃了,旧也叙了。”
他直视着江末离的眼睛,那双眸子里藏着两世的困惑与执着。
“现在……能不能告诉我。”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们到底是生,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