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心怀鬼胎的东江军一行人,潘浒便将此事抛诸脑后。陈继盛等人有何算计,他暂时懒得理会,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他的心神——为即将到来的觉华岛之行,做最后的战前准备。他心里清楚,无论事前推演多么周密,装备多么精良,真正的战场始终充满了不确定性,这让他心底深处,难免存着一丝难以完全消除的“没谱”。他需要亲眼再看看自己的底牌,触摸一下实实在在的力量,才能将这份不安稳稳压下。
“走,去港口,看看水营。”潘浒对身边的高顺说道。这位日益沉稳的将领,如今在潘庄的军事体系内,俨然扮演着总参谋长的角色,负责日常训练、作战计划拟定与协调。
一行人到潘家港区。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座被称作“炮台山”的土丘。它海拔不过五十米左右,但因扼守港口咽喉,地位至关重要。整个山体已被改造成一个坚固的防御节点,以钢筋混凝土构筑了环形的核心工事群,其核心是一东一西两座半开放式的炮巢。
潘浒拾级而上,驻守在此的水营官兵见到他,纷纷立正敬礼,口中高呼:“老爷好!”声音洪亮,带着发自内心的崇敬。
水营官兵的装束与陆营大同小异,头戴原野灰色钢盔,身着厚实的曳撒式毛呢军大衣,腰扎牛皮腰带,上面挂着牛皮子弹盒,身负标准的Y型携行带,脚蹬黑色牛皮军靴。他们手中紧握着五年式6.5毫米卡宾枪或四年式11毫米单发步枪,一个个挺胸抬头,目光炯炯有神,身姿挺拔如松,在这寒冷的海风中,自有一股凛然不可犯的气势。
潘浒一边抬手回礼,一边将目光投向炮巢内部。除了原先部署的两门25倍径的五三式陆战炮,此刻又新增了两门散发着幽冷蓝灰色光泽的更长身管火炮——这正是他花费能量点新兑换的 “五年式40倍径53毫米海炮”。
此炮以另一个时空中,汉斯国格鲁森兵工厂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研制的格鲁森53毫米L\/39舰用速射炮为蓝本,经由“星河”优化而来,成为一款性能卓越的岸防利器。它采用了先进的液压驻退装置和管退式炮架,炮管更是应用了身管自紧和内膛镀铬技术,极大地提升了寿命和精度。可发射高爆榴弹、榴霰弹乃至穿甲爆破弹,炮口初速最高可达每秒650米,最大射速每分钟30发,有效射程覆盖3000米。
汉斯国一次测试中,53毫米L\/39速射炮在500米距离上发射普通榴弹,轻易击穿了一艘鱼雷艇厚度为6.8毫米的钢制艇壳后,又连续穿透了三个水密舱,甚至连固定水密舱的角钢也被一并撕裂。以此等威力,对付这个时代普遍采用木质船壳的风帆战舰,无论是灵活的快船还是庞大的战列舰,其厚实的橡木船壳在它面前都如同纸糊一般,可谓犀利无匹,足以在有效射程内形成绝对的压制水域。
除了这两门岸防主炮,码头各处还巧妙地构筑了多个钢筋混凝土环形机枪工事,里面部署的是一门四年式多管手动机枪。尽管外形古朴,但经过系统优化,其手动击发机构和供弹具的可靠性已远超原版,那14.7毫米口径的枪弹,无论是用于岸防扫射试图靠近的敌方小艇,还是抵御登陆敌军,都能爆发出令人胆寒的毁灭力量。
登上炮台顶端,潘浒驻足俯瞰整个港口区。已建成投入使用的一号码头,原先简陋的石木栈桥已被坚固的钢筋混凝土结构取代,条石与水泥筑成的防浪堤如同臂膀,将风浪挡在港外。码头上异常繁忙,来自各方的商船在此停靠,大量劳力如同工蚁,忙碌地将船上的货物卸下,又或是将堆积如山的货箱装上那些潘庄特有的四轮大马车,运往远处的货栈或直接发往各地货主。他回归时存放现代物资的那片库房区域,此刻已被划为军事禁区,外围拉起了足有一人高的带刺铁丝网,哨兵巡逻,戒备森严。
不远处,是正在施工的二号码头,那里将是未来水营的专属驻泊地,目前正处于打基础阶段。潘浒的规划里,那里未来还要架设龙门吊等重型设备,甚至要修建能够容纳和维护他构思中那支“铁甲舰队”的大型船坞和配套设施。不过那是后话,眼下,水营的实力已足以支撑他的计划。拥有“定”、“镇”两艘巡洋舰,以及“镇辽”、“镇东”两艘经过强化改装的大帆船,潘浒有自信,至少在渤海这片水域,他的水营已然绝对无敌。这为他跨海驰援觉华岛的计划,提供了最根本的保障。
巡视完港口和水营,心中稍安的潘浒刚回到潘庄的办事房,还没来得及喝口热茶,便有亲兵来报,莫师爷来访。潘浒心念一动,亲自迎出门外。
一番寒暄,引入室内落座后,莫师爷脸上带着惯有的、略显圆滑的笑容,从袖中取出一卷文书,双手递上:“潘老爷,幸不辱命啊!”
潘浒接过,展开一看,是一份加盖了兵部大印的正式任命文书。前面是骈四俪六、辞藻华丽的官样文章,他目光一扫而过,直接锁定在最关键的那几句实质性内容上。核心意思,用几百年后的话来说,浓缩成一句就是:“兹任命登莱绅民代表潘浒为登、莱二州团练使”。
这份官职的全称颇为冗长——“都登州、莱州防寇备倭团练诸事务大使”,按照官场惯例,可套用“都登莱团练使”之称,简称为 “登莱团练使” 。无论名称如何,潘老爷如今算是名副其实,有了朝廷认可的正式身份。
“此任命书是去岁十一月所下,”莫师爷指了指文书末尾的日期,解释道,“在京城有司衙门里耽搁了些时日,直到前几日才送达巡抚官署。我怕夜长梦多,便立刻给潘老爷送了过来。”
潘浒拱手称谢,随即指着文书,略带疑惑地问:“莫师爷,潘某此前运作,只求一登州团练使之职便可,为何这任命书上,却变成了登、莱二州?其中可有什么特别用意?”
莫师爷闻言哈哈一笑,仿佛潘浒问了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潘老爷,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二州团练,这权限范围可比一州之地大了一倍不止!日后,潘老爷您无论是在登州编练一营,在莱州再编练一营,还是另行编组水营,皆在此职权范围之内,名正言顺。即便是新任巡抚李抚台,对此怕也是说不出什么来。”
潘浒脸上陪着笑,心里却暗道:“我真是谢谢你八辈祖宗!”
他自然不会嫌弃自己麾下兵马多,但这前提是得有源源不断的银子支撑。眼下,仅仅是维持一个登州团练的规模,那每日里人吃马嚼、装备维护、弹药消耗,就已经让他感到捉襟见肘。再添上一个莱州团练,他不得“当裤子”。
不过,他转念一想,有了这块牌子,操作空间确实大了许多,至于具体招多少兵,练多少营,还不是他自己根据钱包厚度量力而行?先把架子搭起来再说。
这件事也透出更深层的信息——武之望与毛文龙之间的矛盾已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然而,东江镇牵扯辽东战局,朝廷不敢动毛文龙。只得将武之望调离,换一位新抚台——授李嵩(原太仆寺少卿)兵部右侍郎,任登莱巡抚。
这位李抚台生于万历元年,字恒龄,号醒园,标准的文官出身。他在心中冷哼:“又一个只会清谈、不懂实务的官老爷罢了。”
他目光转向莫师爷,心中一动,以征询的口吻笑着说道:“莫师爷,武老爷即将赴金陵履新,高升在即。不知师爷日后有何打算?若是暂无合适的去处,不如便来我这登莱团练,帮衬潘某一二,为团练的发展壮大出谋划策。至于酬劳待遇等等,一切从优,断不会亏待了师爷。”
潘浒这话问得直接,莫师爷却仿佛松了口气般,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随即站起身来,郑重地向潘浒行了一个揖手礼,语气诚恳:“承蒙潘老爷不弃,愿收留友柏。能为潘老爷效力,友柏……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潘浒闻言略略一怔,随即也放声大笑起来。直到此刻,他才完全想明白,这位莫师爷恐怕早已料到武之望离任后自己的处境,此番主动送任命书上门,未必没有寻一条新出路的打算。无论古今,这些在官场沉浮的人物,个个都是人精,千万不能把谁当作傻子。
不过,这笔交易他潘浒终究是赚了。不仅拿到了覆盖登莱二州的合法练兵大旗,麾下更多了一位熟悉官场规则、人脉广泛、经验丰富的老牌师爷。他当即吩咐下去,安排酒宴,为莫师爷接风,也算是欢迎他正式加入潘庄这个团体。
俗话说,新年新气象。然而,进入天启六年的大明朝,非但没有展现出任何振作的迹象,反而在衰颓的路上越滑越远,局势愈发糜烂。
远在沈阳的野猪皮正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意图起大军再次叩关,誓要将辽西那座孤悬在外的宁远城,以及城内那个名叫袁崇焕、屡屡挑衅他的“刺头”一举拔除,以泄心头之愤,并进一步拓展后金的战略空间。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这个绝佳的进攻机会,并非建奴自己创造,而是大明朝堂之上那些手握权柄的官老爷们,闭着眼睛、昏聩无能地亲手奉上的。
这事还需从天启五年十月说起。当时,以“九千岁”魏忠贤为首的阉党集团,为了进一步巩固权力,彻底打压清算东林党势力,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布局。其中关键一步,便是派遣门人高第北上,取代了功勋卓着、稳守辽东的孙承宗,出任辽东经略。此举鲜明地揭示,在大明朝堂的核心,激烈的党争已然凌驾于国战安危之上,关乎帝国命运的边防大事,在这些权臣眼中,不过是用来攻伐政敌、倾轧异党的工具而已。
高第乃是万历十七年的进士,此时已是六十有八的古稀老者,无论是精力还是能力,都远非镇守辽东的最佳人选。他一到任,基于畏敌如虎、但求无过的保守(或者说愚蠢)心态,便不顾袁崇焕的强烈反对,执意要撤除锦州、右屯卫、大凌河堡等前沿要塞的防御力量,将屯守的军队、器械全部撤进相对“安全”的山海关内。
袁崇焕据理力争,坚决反对,甚至发出了“兵法有进无退,诸城既已收复,安可轻撤?”的疾呼。然而高第心意已决,凭借其经略的身份,强行下达了撤退命令。结果,这场大规模的军事撤退,迅速演变成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军队仓促后撤,秩序混乱,连平日里囤积在各地仓廪中、以备军需的十多万石粮草,也因运输不及或干脆被放弃,而大量丢弃于敌前。这无异于资敌。更悲惨的是沿途的百姓,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撤退风暴卷入,被迫抛弃家园田产,颠沛流离,在严寒与混乱中逃亡,冻饿而死、践踏而亡者不计其数,哭声震野,惨不忍睹。
经略孙承宗、督师袁崇焕等人苦心经营多年的辽西防御体系,就在这一纸荒唐的命令和一场混乱的撤退中,被破坏殆尽,几近瓦解。
这也让同样年近古稀的野猪皮,清晰地看到了明军展现出的巨大混乱与虚弱。他在占领辽、沈,并定都沈阳后,一直渴望能彻底扫除明军在辽西的残余力量,将整个辽西走廊纳入版图,从而进一步威慑并控制蒙古各部,为他后续可能南下或西进的战略铺平道路。如今,明军自毁长城,天赐良机就在眼前。因此,拔除宁远这颗牢牢钉在辽西走廊上的钉子,便成了势在必行、志在必得之举。
天启六年正月十四日,“我大金”的天命汗终于忍不住了。他亲率建州八旗主力,并汇合部分蒙古喀尔喀部骑兵,总计约六万人(对外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地离开了沈阳城,一路向西,直扑宁远。
正月十七日,也就是潘老爷成为登莱团练使的同一天,建奴八旗大军的前锋已开始西渡辽河,兵锋直指孤城宁远。
此时的宁远,外围据点尽失,真正成为了一座孤立无援的危城,城内所有守军加起来,不足两万。形势,已是万分危急。以兵备副使袁崇焕为首的宁远守军,一方面坚壁清野,将城外可用物资尽数焚毁或运入城内,另一方面紧急动员城内所有青壮百姓,协同官军登城协防,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注定惨烈无比的攻城血战。
在登莱一隅,潘浒的目光在没有离开沙盘上那米粒大小的渤海小岛——觉华。
所有的铺垫皆已完成,子弹,也已上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