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郑重其事的检阅自己的部队,既是为了凝聚军心,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一场恶战。
按照史书记载,天启六年正月十四日(西历一六二六年二月十日),也就是两天前“我大金”的天命汗野猪皮亲率六万(号称二十万)八旗大军,已然离开沈阳老巢,一路西进,兵锋直指辽西走廊的咽喉——宁远城。如果历史轨迹未被他的蝴蝶翅膀扇偏,那么明日,正月十七日,这支凶名赫赫的军队就该西渡辽河,兵临宁远城下了。
潘浒无意去宁远凑热闹。理由很简单,那位历史上褒贬不一的袁崇焕袁兵道,此番将凭借坚城利炮,稳稳守住宁远,并给予努尔哈赤沉重打击,使其铩羽而归。他既无去锦上添花的想法,更不愿与辽西将门产生任何不必要的瓜葛。同样,他也没狂妄到以为凭借自己这三千人马,就能在野外或是辽南某处,与老奴亲率的数万八旗主力“过过招”。兵力悬殊太大,他不想拿这点家底去玩一场“命运的豪赌”。
他真正的目标,锁定在宁远外海那座此刻尚未被战火波及,却注定要遭受灭顶之灾的海岛——觉华岛。
历史的记载冰冷而血腥——老奴野猪皮于宁远城下受挫后,恼羞成怒,派遣骁将乌讷格率两万兵马,趁着海面冰封,踏冰突袭觉华岛。岛上近一万五千名明朝军民几乎被屠杀殆尽,囤积的近十万石粮草、停泊的两千余艘大小船只被焚毁一空。这场惨案,不仅使得辽西明军失去了重要的后勤支撑点和水师基地,更是一笔令人发指的血债。
如今,既然他潘浒来到了这个时代,手中还掌握着一支超越时代的武力,他便决心要当这个“变数”。他相信,凭借麾下两千多名训练有素、装备着后装步枪、配属了迫击炮和马克沁重机枪的步兵,以及那六门射程与威力都足以碾压这个时代的六年式山炮,绝对有能力在觉华岛那片冰与火交织的战场上,改写岛上军民的悲惨结局。
检阅,就是战前最后的动员与检验,是利剑出鞘前的最后擦拭,空气中已然弥漫着大战将至的紧张气息。
就在家丁营官兵带着检阅激发的昂扬士气,投入更针对性训练的同时,一行来自皮岛的特殊客人,乘坐着潘庄标志性的四轮马车,抵达了军营门外。来人正是东江镇副总兵陈继盛及其随从,他们此行,是为了接洽前番向东江军出售的那批火铳火炮。
马车刚在营门外停稳,尚未通传,便被一阵震天动地的声响吸引。
“夸!夸!夸!”
整齐划一、沉重有力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仿佛巨人的心跳,敲打着大地。陈继盛示意车夫稍待,自己透过玻璃车窗向外望去。只见一队队官兵,排着严整得令人窒息的方阵,正从营门内跑步而出。他们唱着旋律古怪却铿锵有力的军歌,步伐如同一个人踏出,数千人的队伍,横看竖看斜看,皆是一条条笔直的线。阳光照射在他们灰色的军服和锃亮的钢盔上,反射出金属的冷光。那股一往无前、锐不可当的气势,竟让久经沙场、见惯了厮杀的陈继盛眼角不由自主地跳了跳。
“这……这等强军,果真只是一支由民间士绅筹集钱粮,自发建立的民团?”他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他不由自主地将眼前这支军队与记忆中鼎盛时期的戚家军相比较,最终得出一个让他自己都感到难以置信的结论:即便是那支名震天下的戚家军,在军容、士气与装备的整齐划一方面,恐怕也无有不及。
这些东江军的军将并不知道,潘老爷的家丁营,其强悍并非凭空而来。除了饷银丰厚、待遇优渥之外,其训练已然形成了一套严苛到极致的系统。从基础的体能、队列,到复杂的军事技能与战术协同,所依据的《训练大纲》、《步兵操典》、《炮兵操典》等,皆出自潘浒之手。其中大部分照搬了那支伟大军队的训练精髓,再糅合了从“资料库”中获取的二战前德国陆军操典的某些内容。
当初,桂勇、马槐等人初接这套“练兵方略”时,深入研究后,得出一个结论:老爷这是把家丁营全体官兵,都当作不知疲倦的“牲口”在操练——“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老爷要求家丁营每一个人都必须识字,每天定量,还要学会用简洁的白话准确表述,必须熟练运用所谓的“阿拉伯数字”。再比如,那细致到令人发指的日常条例,从吃饭走路,到被子必须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漱口杯必须摆成一条直线……事无巨细,皆有明确规定,且要求所有人——无论官兵——必须坚决执行。一旦违反,惩罚立至,并且常常推行“连坐”,一人犯错,全班乃至全排、全连受罚。老爷对此的解释是:“家丁营是一个团队,必须讲究团队精神。”
至于惩罚手段,更是花样百出。五千米长跑只是开胃菜,负重越野、五百个蛙跳、五百个俯卧撑,或者负责清理全连厕所十天……总之一句话,罚到让其他人心惊胆战,不敢再犯。久而久之,这些训练、军纪、条例,便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入了每个人的骨髓,化成本能。若是潘浒知道陈继盛等人心中的惊叹,大概只会不屑地撇撇嘴,评价一句:“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兵痞。”
在营门处稍候片刻,通报得到允许后,陈继盛一行人乘坐的两辆马车,在一小队潘家堡骑兵的引导下,不疾不徐地驶入营区。一进营门,陈继盛等人又是一番暗自惊叹。营房竟是砖石砌成的两层小楼,一栋栋排列得整整齐齐,鳞次栉比,井然有序。脚下的道路坚硬平整,不知是用何物铺就,即便积雪融化,也毫无泥泞,不似他们常见的夯土路,雨雪过后便坑洼难行。
最终,他们在营区西南角一所独门独院、围着砖墙的宅院客厅里,见到了此间真正的主人——潘浒。这位名声在外的潘老爷,比他们想象中要年轻得多,而且一身穿戴迥异于时下任何文武官员,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怪异与威严。
潘浒也在打量着来客。为首之人,面色黝黑,眉眼间带着久经风霜的痕迹,眼神冷漠而桀骜,周身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只有真正在尸山血海中打过滚的人才会有的杀气。这是个狠角色。
潘浒率先拱手,语气平淡:“某潘浒,忝为潘家庄庄主,登州团练筹办大使。”
对方也抱拳回礼,语调有些生硬,带着浓重的辽东口音:“某陈继盛,现为东江军副总兵,奉毛总镇之命,前来接洽前番与贵方所购的铳炮事宜。”
“好说。”潘浒点了点头,“铳炮皆已备齐,存放于我军营库房之中。稍后,我自会安排人领诸位前去点检验看。”
话到此处,潘浒神情骤然一冷,话锋如同出鞘的利刃,陡然转向:“但不知,前番贵军所派押运银两之军士,与倭寇海盗勾结,围攻我潘家庄这一桩公案,毛总兵可有耳闻?作何交代?”
“放肆!”
潘浒话音未落,陈继盛身后一名面目狰狞、身材魁梧的随从将领按捺不住,猛地瞪眼喝道,声若洪钟。
潘浒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慢条斯理地将目光转向陈继盛,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冷意:“陈副总兵,这儿,是我的地盘。尔等来到我的地盘,皆是客。既然是做客的,就该对主人有最起码的尊重。若连这点规矩都没有,这生意,不做也罢。”
那魁梧大汉眼一瞪,腮帮子鼓动,似乎又要发作。陈继盛脸
色一沉,冷喝道:“退下!此处哪有你说话的份!”
那大汉被呵斥,脸上横肉抽搐,愤愤地瞪了潘浒一眼,心有不甘地低吼了一声“是”,悻悻退后一步。
潘浒见状,这才呵呵冷笑一声,仿佛刚才的冲突从未发生,继续说道:“上回贵军所购军火,包括十门大炮,二千支长火铳,五百支手铳,以及相应的火药弹子。点检无误后,请速速运走。银货两讫,此后彼此两不相欠。” 这话里,已然带上了划清界限的意味。
“且慢!”
陈继盛却出声喊住了作势欲走的潘浒。
潘浒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陈继盛,脸上露出几分勉为其难的神色:“陈副总兵,还有何事?”
陈继盛拱了拱手,语气放缓了些:“潘大使,实不相瞒,我东江镇僻处海外皮岛,缺粮缺饷,更缺军械。此番前来,一是接运前批军火,二是希望能通过潘大使,再采购一批粮食与军械。我等愿以上等的野山参、东珠、鹿茸、貂皮等物产作价交换。”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潘浒的神色,继续说道,“此外,听闻潘大使乃是登莱商会的最大东家,手握来自阿美利肯的珍奇商货。我东江在朝鲜尚有一些门路,或可代为销售,如此也能为我东江军筹措些许军饷。还望潘大使能够应允,通融一二。”
潘浒脑中飞速权衡利弊后,开口回答:“采购粮食……此事关乎民生,我可以予以帮助,联络登莱粮商。但估计数量不会太大,一旦采购过量,必然导致登莱本地粮价猛涨,此非我所愿见。”他话锋一转,“至于军械,前次的火铳火炮,短期内就只这一批了。毕竟与阿美利肯相隔万里,海路迢迢,且海船载运能力有限,补充不易。若是刀、矛、弓、弩,甚至盔甲之类的冷兵器,我倒是可以帮忙想想办法,寻些门路,但不能绝对保证一定能满足贵军需求。”
他看向陈继盛,最后说道:“至于阿美利肯商货,那纯粹是生意。陈副总兵若真有心做这条买卖,可以直接去登州城内的登莱联合商行找张来福总掌柜洽谈。届时,只需提是我同意的便可。这条商路,可以做。”
陈继盛仔细听着,眼中光芒微闪,忽而又开口道:“潘大使,听闻贵军……有一种可以连珠施射、火力极猛的火铳,不知……是否可以售卖一二架予我东江镇?价格方面,好商量。”
潘浒脸色骤然一变,目光锐利如刀,斜睨着陈继盛,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了四个字:“概不出售!”
他话音刚落,那个被屡次喝退的魁梧大汉似乎觉得受到了莫大羞辱,怒气再次上涌,猛地踏前一步,眼看就要爆发。
“找死!”潘浒心中杀机顿起,脑门上青筋微露,右手瞬间已然按在了腰间手枪的枪柄之上,食指扣住了扳机护圈。只要这莽夫再敢有任何不敬之举,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拔枪,将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当场击毙!
万幸,陈继盛反应极快,再次厉声喝道:“混账东西!还不给我滚出去!” 同时用眼神死死压制住那名部下。
那大汉看着潘浒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冰冷杀意,又感受到陈继盛的坚决,终究没敢造次,满脸憋屈与愤恨,重重哼了一声,扭头大步走出了客厅。
一场险些流血的冲突,被强行压了下去。厅内气氛,却已降至冰点。
一个时辰后,手续办妥。
陈继盛带着数百名东江军士,护卫着十门火炮,装载着二千五百支长短火铳及大量弹药的马车队,离开了潘家堡军营,逶迤前往登州水城码头,准备装船运往皮岛。
车队出了潘家堡地界,行驶在官道上。那名三番五次挑衅的魁梧壮汉催马凑到陈继盛身边,犹自愤愤不平地道:“将军!这登州团练不过是一地方民团,竟敢如此嚣张跋扈,丝毫不将我东江镇放在眼里!实在可恨!”
陈继盛面无表情,目光望着前方,淡淡道:“你待如何?”
那壮汉哼了一声,脸上掠过一丝狠厉之色,压低声音道:“将军,我观这潘家堡,商货堆积,米粮满仓,人口众多,富得流油!不若……我等回返皮岛后,悄悄召集一批精锐弟兄,扮成海寇,择机渡海而来,狠狠抢掠他一番!所得钱粮物资,定能极大缓解我皮岛眼下之困!”
“大胆!”
陈继盛猛地扭头,随手一马鞭就抽在了壮汉的肩膀上,虽未用全力,却也火辣辣地疼。他厉声呵斥道:“汝要寻死,便自己去死!莫要害我东江镇全军为你这蠢货陪葬!”
他目光森冷地盯着壮汉:“扮成海寇抢掠?嗬!你真是胆大包天!可知这是何处?这是大明登莱府!是朝廷的腹心地带,不是辽东前线,更不是混乱的朝鲜!一旦事机不密,泄露出去,我等皆成朝廷叛逆,是要诛灭九族的大罪!”
说到这里,陈继盛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潘家堡方向,虽然那片庞大的营区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但他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出那支军队跑步出营时带来的震撼。他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
“况且……这登州团练,名义上是民团,实则是一支罕见的强军。我今日粗略观之,其军容之盛,纪律之严,装备之精,便是与建奴八旗精锐相比,恐怕也不遑多让。我东江军,即便是精锐尽出,正面与之相抗……胜负亦在未定之天,甚至……凶多吉少。”
那壮汉闻言,神情猛地一僵,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继而低声呢喃:“那……那毛参将、杨千户他们……就白让这姓潘的扣下了?”
陈继盛眉头紧锁,沉吟道:“他二人……毕竟是奉命行事,虽有不当,想来罪不至死。此事,且容我等回到皮岛,禀明毛总镇后再做计较吧。”
壮汉不再言语,只是眼神闪烁,脸色变幻不定,不知心中在转着什么念头。
陈继盛不再理会他,目光重新投向北方。与潘家堡的这次接触,让他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