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是时候回去看看了。
念头起时,身已动。
没有銮驾随行,没有百官相送,甚至没有告知任何人。
典礼结束的次日凌晨,当第一缕晨曦尚未爬上宫墙,林昭已换上一身最普通的行商灰布衣衫,背着一个简单的行囊,像一滴水汇入大运河的千帆百舸之中,悄然离京,一路向西。
西北,黄沙漫卷,曾是大炎王朝流放罪臣与叛军的苦寒之地。
这里埋葬过一个旧时代的疯狂,也见证了他与那个最可怕的对手——玄冥会末代魁首墨无尘的最终对决。
七日后,林昭风尘仆仆地站在一片绿洲前,望着眼前截然不同的景象,恍如隔世。
曾经关押着墨无尘与数万狂热信徒的屯田死囚营,早已被夷为平地。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占地广阔、规划严整的崭新学院。
青砖灰瓦的校舍鳞次栉比,宽阔的操场上书声琅琅,一座巨大的花岗岩校碑矗立在学院正门,上面龙飞凤舞地刻着七个大字——黎明第一师范学院。
这里,是为整个大明王朝培养未来教师的摇篮。
林昭在校碑前静静伫立,良久。
他看着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学子,他们眼中没有愚昧的狂热,只有对知识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憧憬。
他知道,墨无尘输得彻彻底底。
他想用信仰控制人心,而林昭,选择用知识解放人心。
他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枚朴实无华的铜牌,铜牌上没有铭文,只烙印着一个复杂的徽记——那是他早已熟悉的“王朝改革选择系统”的纹样,一枚象征信念的徽章。
这是系统在彻底消散前,留给他的唯一实体遗物。
林昭弯下腰,在厚重的校碑底座一角摸索片刻,找到一个与铜牌徽记完美契合的凹槽。
他将铜牌轻轻按入。
“咔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仿佛是某个时代合页关闭的声音。
刹那间,整座花岗岩校碑毫无征兆地泛起一层柔和的白光,碑面上那七个大字仿佛活了过来,无数细如发丝的金色数据流在其笔画间飞速流转,最终隐没于碑石深处。
成了。
林昭心中了然。
系统并没有真正消失,而是将它记录下的每一次关键抉择、每一次政策推演、每一次民心变动,所有的数据与经验,全部转化为一个庞大无比的记忆数据库,封存在了这座石碑之中。
它不再是某个人的金手指,而是变成了可供后人查阅的“改革档案馆”。
一扇无形的大门已经生成,而开启它的钥匙,不再是任何实体信物,而是历代执政者自身的“德行值”。
唯有真正心怀天下、勤政爱民的君主,其精神意志才能与档案馆产生共鸣,从而解锁查阅其中某一部分内容的权限。
你的改革,才是真正的系统。
林昭想起了系统消散前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唇角泛起一丝释然的微笑。
他留给这个国家的,不是一个需要膜拜的英雄,而是一套可以自我迭代、自我修正的制度,一个可以源源不断培养人才的体系。
就在林昭动身前往西北的那天清晨,皇宫的承天门外,另一场告别也在无声上演。
新朝第一任护卫统领魏无忌,一身戎装,卸下所有兵刃,长跪于宫门之外,手中高高捧着一封辞呈。
“陛下已安然退位,天下已初步安定,臣之心愿已了,恳请新帝恩准,放臣归于故里,办一学堂,教乡间小儿识文断字。”
他的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哽咽。
从桃花村那个只会用拳头保护妹妹的莽撞汉子,到如今统领御前禁军、心有丘壑的一代名将,他追随林昭的脚步,走完了常人几辈子都走不完的路。
如今,路已到头,他想回到最初的地方。
闻讯赶来的林昭亲自将他扶起,看着这个比自己还要高出一个头的魁梧汉子,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笑着拍了拍魏无忌的肩膀,问道:“还记得在桃花村,你第一次听我说网格管理时,你说过什么吗?”
魏无忌一怔,随即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泪水却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属下记得。属下说,治理天下就跟修屋顶一样,得一片一片来。属下……属下只盼着,这天底下千千万万的屋檐下,再也没有人淋雨。”
“说得好。”林昭重重点头,解下腰间那柄跟随了自己多年的佩剑,连同剑鞘一起,郑重地递到魏无忌手中。
“哥!这……”魏无忌大惊失色,这柄剑象征着林昭的身份,是定国之器。
“拿着。”林昭的手不容置疑,“从今天起,它不是兵器,是一把尺子。你带回乡去,用它量一量孩子们的课桌够不够宽,量一量分到农夫手里的田埂直不直。用它量人心,也用它量这个时代。”
魏无忌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柄沉甸甸的剑,再次跪倒在地,重重叩首。
这一次,他没有再称呼“陛下”或“主公”,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那个埋藏心底最久的名字。
“林昭哥,保重!”
林昭含笑点头,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也正是在这一天,登基首日的林小棠,在政事堂首辅苏晚晴的辅佐下,向全国颁布了新朝的第一道诏令——《五不限令》。
诏书内容石破天惊:一,不限出身任官,凡通过考核者皆可录用;二,不限男女入学,各地学堂须对所有适龄孩童开放;三,不限贫富就医,各地医馆须设立惠民病房;四,不限言论议政,民间可自办报纸,非谋逆之言论不得入罪;五,不限信仰生活,在不违背大明律法前提下,百姓可自由选择信奉或不信奉任何神明。
诏书的末尾,没有用任何华丽的辞藻,只引用了她兄长在退位大典上的一句原话:“我不是救世主,我只是一个社区工作者。我的责任,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成为自己的救世主。”
诏令一出,天下哗然!
无数曾跪在神庙前祈求风调雨顺的老农,颤抖着手,将家中供奉多年的神龛请下,小心翼翼地捧出那张被官府盘剥、压得他们几代人喘不过气的地契、奴契。
他们点燃了香,这一次,烧掉的是那份旧契,祭奠的是一条新命。
他们含着热泪,对着自家敞亮的天空,拜了三拜。
京城,政事堂内。
舆情司卿柳如是,正主持编撰《大明新律·教育篇》。
她那双曾弹奏出江南第一妙音的手,此刻执笔如山,在法典草案的第一页,写下了一行字:“人人生而平等,其受教育之权利神圣不可侵犯。”
一旁审核的苏晚晴,目光沉静如水,她提笔在后面添了一句注解:“凡以任何形式、任何理由阻碍他人入学识字者,等同动摇国本,视为逆天理之行。”
写完,两位风华绝代的女子相视一笑,彼此眼中尽是惺惺相惜的欣赏与默契。
当晚,最后一期的《黎明快报》加印百万份,送往全国各地。
报纸的头版没有刊登任何宏大的政策解读,只有一幅巨大的木刻版画——一个高大的背影,走在乡间蜿蜒的小路上,肩上挎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布包,包里还露出半本封面泛黄的《国民读本》。
版画下的标题,只有三个字。
《他回家了》。
夜深人静,林昭独坐在西北师范学院后山的一处小院里,仰望着那片比京城清澈百倍的璀璨星河。
忽然,在他前方的夜空中,毫无征兆地浮现出最后一行熟悉的金色文字,那光芒温暖而柔和,像是老友最后的道别。
【恭喜你,完成了这个不可能的任务。
你的改革,已成为这片土地上最坚不可摧的系统。
再会,社区工作者林昭。】
话音落下,那行金字便化作亿万光点,如一场绚烂的萤火之雨,悄然消散在无垠的夜空之中,再无踪迹。
林昭轻轻一笑,收回目光,对着廊下灯下,正捧着一本《基础算术》看得入神的女孩说道:“小翠,以后没有系统提醒我天气好坏、民心涨落了,我们得更认真地去听田间地头老百姓们自己说的话了。”
那个名叫林小翠的战争孤儿抬起头,露出一张干净而认真的小脸,重重地点了点头。
远处,学院的宿舍里,还传来隐隐约约的孩童夜读声,在静谧的夜色中格外清晰:“而教育,是最慢的革命,也是最稳的江山……”
风过庭院,吹动檐下的灯笼轻轻摇曳,仿佛万物都在低语——这场伟大的改革,终于摆脱了对个人的依赖,长成了这片大地本身的脉搏。
林昭惬意地伸了个懒腰,他离开京城已有十日,妹妹小棠的信使明天就该到了。
他想,京城的一切,应该都已步入正轨。
然而,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享受着这片刻宁静的同一时刻,千里之外的京城,那些最有经验的老农和船工,正不约而同地望着天际边一轮诡异的血色残月,感受着空气中那股山雨欲来前不同寻常的、死一般的沉寂。
风,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