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晨钟刚刚敲响,金銮殿内已是暗流涌动。
民生大道带来的喜悦与喧腾,仿佛还缭绕在京城的上空,却丝毫未能吹散这朝堂之上的彻骨寒意。
御座之上的林昭,一身玄色龙袍,衬得面容愈发深邃。
他平静的目光扫过阶下百官,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一张张看似恭敬的面孔下,隐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果然,队列之中,一声压抑着悲愤的苍老嗓音骤然响起,如平地惊雷。
“臣,谢文远,有本启奏!”
御史大夫谢文远猛地甩动宽大的袍袖,颤巍巍地走出队列,那张布满沟壑的老脸涨得通红,浑浊的双眼中竟蓄满了泪水。
他未等林昭开口,便重重叩首于地,声嘶力竭地哭喊道:“陛下!三代之治,在礼不在法!圣人之道,首重纲常!我朝立国以来,尊祖制、重门第、分贵贱,方有百年安稳。然,今上登基以来,行种种新政,废科举旧规,毁祖庙牌位,更纵容倡优之流与士子同入学堂!此乃败坏纲常,动摇国本之举啊!”
他的声音在宏伟的大殿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毒的钢针,直刺林昭推行的一切改革。
话音未落,“扑通!扑通!”一连串的闷响接连响起。
以谢文远为首,十余名须发皆白的老臣齐刷刷跪倒在地,形成一片悲壮的白色海洋。
他们高举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疏,异口同声地呼喊:“臣等附议!恳请陛下悬崖勒马,复古改制,以安社稷!”
那份黄卷奏疏,正是《复古改制疏》。
其核心诉求,便是废除以才取士的新科举,恢复由世家大族举荐官员的门阀荐官制;同时,重立贱籍,将商贾、优伶、匠人等“下九流”重新打入社会底层,永世不得翻身。
这哪里是进谏,这分明是逼宫!
他们要将林昭好不容易撬开的一丝缝隙,重新用腐朽的门板死死钉上。
一瞬间,整个金銮殿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新晋的年轻官员们个个面色铁青,义愤填膺,却又因对方资历深厚而不敢贸然出声。
而那些立场摇摆的中间派,则纷纷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生怕被卷入这场新旧势力的生死对决。
然而,龙椅之上的林昭却依旧端坐不动,脸上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龙椅扶手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咚、咚、咚”的轻响,如同在为这场闹剧打着节拍。
无人知晓,在他的视野中,一道淡蓝色的光幕悄然浮现,上面只有两行冰冷的文字。
【选项一:雷霆震怒,立即清查旧臣,以谋逆罪论处,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选项二:隐而不发,逐步替换,分化瓦解,以阳谋对阴谋,徐徐图之。】
林昭的目光在“株连九族”四个字上停留了一瞬,眼中寒芒一闪而过。
杀人,对他而言,是这世上最简单的事。
但这群盘根错节的老家伙,杀一个谢文远,立刻会有李文远、张文远站出来。
他们的背后,是遍布天下的门阀世家,是千百年来形成的庞大食利阶层。
一味地屠戮,只会让帝国陷入更大的动荡。
他的指尖停下了敲击。
“默选,二。”
心中,一声冷笑悄然响起:“杀一人易,改一朝难。朕,有的是耐心陪你们玩。”
当夜,凤仪宫灯火通明。
苏晚晴并未安歇,她面前堆积如山的,是近三年来所有京官的奏折与文书。
她一卷一卷地翻阅,清丽的面容在烛光下显得无比专注。
终于,她的目光锁定在翰林院编修杜知微所撰写的几篇《时政论》上。
这些文章表面上引经据典,探讨时政得失,但字里行间却处处影射“新君非正统”,暗指林昭出身草莽,德不配位。
更有甚者,苏晚晴从一封截获的私人信件中,发现了杜知微称呼林昭为“村夫窃鼎”的字句,其心可诛!
她连夜将这些证据整理成册,急匆匆送至政事堂。
看到这些白纸黑字,她秀眉紧蹙,忧心忡忡地对林昭说:“陛下,这些人用心险恶,用笔杀人,比明火执仗的刀剑还要快!杜知微是谢文远的得意门生,在士林中颇有声望,若任由他这般蛊惑人心,恐成大患。”
林昭接过那厚厚一叠材料,只是平静地翻看了几页,随手便将其锁进了身后的紫檀木柜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声。
“现在动他,处置轻了,不痛不痒;处置重了,反倒遂了他们的心愿,让他们成了为‘礼法’殉道的‘忠臣’,博一个青史留名的机会。”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朕偏不让他们如愿。我们要做的,是掀开他们身上那层‘为国为民’的画皮,让天下百姓亲眼看着,谁在替他们说话,谁又在吃他们的血肉。”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内,正是柳如是。
她递上一份密报:“陛下,文胆行动已启动。”
“青楼飞鸽令·文胆行动”,是柳如是执掌的“天罗地网”针对舆论战的专属代号。
命令一下,遍布全国的说书人、评话艺人、瓦舍优伶,一夜之间都拿到了新的剧本。
仅仅隔了一夜,京城各大茶楼酒肆、街头巷尾,一个名为《秀才哭祖宗》的滑稽评话便不胫而走。
故事里,一个姓杜的酸腐秀才,抱着自家祖宗的牌位在街上嚎啕大哭,说天下之所以要大乱,不是因为贪官污吏,不是因为豪强兼并,而是因为泥腿子家的孩子也读上了书,屠夫的儿子也想考状元,这动摇了他家祖坟的风水。
故事编得惟妙惟肖,笑料百出,极尽讽刺。
很快,街头的孩童们都学会了一句顺口溜:“杜先生,莫哭坟,哭坏身子没人疼!你家祖宗睡得稳,哪管百姓饿断魂!”
流言如潮水般汹涌,杜知微的“复古言论”在民间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他再出门时,竟被一群顽童追着扔烂菜叶子,狼狈不堪,曾经的“士林清流”一夜之间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哭坟秀才”。
舆论反击初见成效,林昭的政治反击也随之而来。
他突然下旨,宣布设立“内阁听政会”,规定自即日起,每五日召开一次。
由皇后苏晚晴亲自主持,各部尚书必须列席,并破天荒地允许所有六品以下的京官皆可入殿旁听,甚至可以当场发言质询。
圣旨一出,满朝哗然。
“以前议事,都在密室;今后决策,阳光之下。”林昭的话掷地有声。
这一举措,彻底打破了过去只有少数高官才能参与国家大事的权力壁垒,将决策过程直接暴露在更多官员的眼前。
首场听政会,议题便直指税改。
谢文远等人故技重施,以“江南乃赋税重地,轻易减税恐致国库空虚”为由,强烈否决江南地区的减税提案。
就在谢文远引经据典,说得唾沫横飞之时,林昭却不急着反驳,只是示意身旁的韩烈,呈上了一份文件。
“谢爱卿,看看这个。”
林昭当众打开那份文件,封面上赫然印着《舆情快报》四个大字。
他朗声道:“这是天罗地网刚刚汇总的江南舆情。吴郡三百农夫,不堪重负,联名按血手印上请愿书,恳求朝廷减税。谢爱卿,你是说这三百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他们不懂朝政?还是说,你怕他们太懂了,懂到知道自己交的税,最后都进了谁的口袋?”
冰冷的话语,配上那份血淋淋的请愿书复印件,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谢文远等人的脸上。
台下旁听的年轻官员们群情激奋,纷纷出言附和,支持减税。
谢文远张口结舌,一张老脸憋成了猪肝色,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百官哑然。
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年轻的帝王,手中握着的不仅仅是皇权,还有那股他们从未正视过的、来自民间的磅礴力量。
朝堂上的阳谋交锋激烈,暗处的交锋则更加凶险。
韩烈奉命彻查宫廷文书的流向,很快便盯上了杜知微。
他发现,杜知微此人生活极其规律,但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每月的初七,他必然会遣家中一名老仆,前往城南一家毫不起眼的药铺,取一包所谓的“安神丸”。
韩烈派人暗中查探,发现那药铺根本就是个幌子,实则是旧臣传递密信的联络点。
所谓的“安神丸”,正是传递信息的载体。
林昭得知后,不动声色,只下了一道密令。
他命人在那些蜡封的药丸夹层中,换入了一种由格物院最新研制出的特制墨水——无色无味,遇热方能显字。
三日后,初七。
杜家的老仆照常取回了“安神丸”。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柳如是的天罗地网便截获了一封自京城发往江南某守将的加急信件。
信的内容平平无奇,只是寻常的问候。
但当柳如是按林昭的吩咐,用炭火将信纸微微烘烤之后,一行行触目惊心的墨色小字,在字里行间赫然浮现:“京中布局已定,万事俱备。待春荒粮尽,民心必乱,届时将军可高举义旗,清君侧,复祖制!”
深夜,政事堂内只剩林昭一人。
窗外,春雨淅淅沥沥,带着一丝寒意。
他展开那封已经完全显形的密信,幽深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烛火,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讽。
“你们想等百姓饿肚子的时候动手?”他轻声自语,声音低沉得仿佛能融入这无边的夜色。
他提起朱笔,在那封密信的空白处,重重批下十二个字:“将计就计,放粮节奏延后五日,引蛇出洞。”
窗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急促起来,化作瓢泼大雨,疯狂地敲打着窗棂。
一道惨白的闪电划破夜空,瞬间照亮了殿内的一切。
光芒掠过墙上那副新绘制的《天下势力分布图》,只见江南区域,一个属于谢文远的名字,不知何时已被一个鲜红的墨圈,死死锁定。
风雨欲来,真正的杀局,才刚刚开始。
林昭放下笔,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幕,仿佛已经看到了那条在黑暗中蠢蠢欲动,即将被诱出洞穴的毒蛇。
而他,早已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着它探出致命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