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一轮红日自东方水天一线处喷薄而出,将粼粼波光染成一片流动的碎金。
苏州城墙上,顾文渊身披重甲,手按城垛,一夜未眠的双目中布满血丝,却依旧精光四射。
城外,楚月的十万大军黑压压地列阵,旌旗如林,刀枪似雪,无形的杀气几乎让空气凝固。
然而,预想中的震天鼓声与冲天炮火并未响起,那片肃杀的军阵只是静静地对峙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耐心等待着猎物自己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这份诡异的宁静,比山呼海啸的进攻更让顾文渊心悸。
他身经百战,深知反常即为妖。
“报——”一名亲兵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声音嘶哑,带着哭腔:“将军!不好了!西水门……西水门的守将周校尉失联了!城西的官仓……官仓也被人纵火,火势冲天啊!”
顾文渊心头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西水门是退路,官仓是命脉!
内外呼应,这是最毒辣的釜底抽薪之计!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身边一众将校,试图从他们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
然而,每个人眼中都写满了与他同样的震惊与惶恐。
他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一把推开亲兵,几步冲到城楼的另一侧,举起千里镜望向城西。
果然,一道浓黑的烟柱直冲云霄,如同一支为苏州城谱写的丧钟。
他的心,一寸寸冷了下去。
就在这时,城外官军的阵列中,一阵骚动。
数千名士兵并非向前推进,而是向两侧分开,露出一片空地。
紧接着,上百名工兵扛着木料,在河岸边以惊人的速度搭建起一座简易的高台。
不消半个时辰,一座足以让全城军民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木台拔地而起。
顾文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面巨大的白布被高高挂起,如同亡者的招魂幡。
上面,是淋漓的墨迹,每一个字都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苏州守军的心上——
“沈世昌已降,顾文渊独撑逆局,尔等何苦陪葬?”
一瞬间,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沈世昌……那个与顾家同气连枝,被他们视为江南主心骨的沈家家主,竟然已经降了?
这个消息,比粮仓被烧、城门失守更加致命,它直接抽掉了所有人的主心骨。
顾文渊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厉声咆哮:“妖言惑众!沈公忠义无双,岂会降敌!这是林昭的奸计,稳住!都给老子稳住!”
他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却显得那般苍白无力。
因为,更骇人的一幕出现了。
高台之下,数千名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被带了上来。
他们不是战俘,而是被解救的流民。
他们没有被刀剑逼迫,脸上反而带着一种重获新生的激动与感激。
一名将领登上高台,振臂一呼,台下数千人便齐声呐喊起来。
那声音汇聚成一股洪流,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清晰地传到每一个守军的耳中。
他们喊的不是“冲锋”,不是“杀敌”,而是两个最简单,也最催人泪下的字——
“回家!回家!回家!”
一声声“回家”,像是一记记无形的耳光,抽在每一个守军的脸上。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本就是被强征入伍的农夫、佃户,家中亦有高堂妻儿。
他们为何而战?
为沈家和顾家的荣华富贵?
如今,沈家已降,顾家独木难支,他们这些炮灰的性命,又有什么意义?
“回家……”一名年轻的士兵喃喃自语,手中的长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个声音仿佛一个信号,绝望与动摇的情绪如同瘟疫般在城墙上蔓延。
顾文渊眼睁睁看着自己苦心经营的铁血之师,在敌人未放一箭一炮的情况下,军心土崩瓦解。
这还没完。
城内,早已潜伏的内应开始行动。
无数传单从天而降,飘飘洒洒,落满了苏州的大街小巷。
上面用最直白的语言写着:“降者免死,胁从不问!凡弃械归降者,可凭军籍登记,积分换取良民户籍,分田百亩!”
与此同时,一个个由铜皮包裹的巨大圆筒——林昭麾下工部研发的“舆情哨站”——被推到各个街口。
圆筒内,经过特殊处理的录音被反复播放,一个沙哑而充满悔恨的声音响彻全城:
“我!是秦德胜!曾为逆将,带弟兄们走上死路!如今,我得林大人赦免,非但没杀我,还授我屯长之职,让我戴罪立功!兄弟们!听我一句劝!咱们的命只有一条,别再为沈顾两家的野心白白送死了!林大人只要首恶,我秦德胜就是例子!回家吧,兄弟们,家里的婆娘娃儿,还在等你们!”
这声音,对于许多原属扬州、后被裹挟至苏州的士兵来说,再熟悉不过。
秦德胜的现身说法,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心理防线,彻底崩溃。
当夜,月黑风高。
南城三营的守军在一名校尉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解下盔甲,堆在墙角。
沉重的城门在吱呀声中被缓缓打开,向城外的官军献上了这座固若金汤的江南第一雄城。
顾府,火光冲天。
顾文渊一身素衣,手持火把,状若疯魔。
他想用一场大火,为自己,也为顾家的百年基业,画上一个惨烈的句号。
然而,他没能如愿。
几名跟随他多年的亲兵冲了进来,他们没有拔刀,而是流着泪,用绳索将他死死捆绑。
“将军!我们……我们还想活啊!”
顾文渊被亲兵们献于洞开的城门之下,他抬起头,看到的不是楚月冰冷的铁骑,而是漫天繁星,和苏州城百姓眼中复杂难明的光。
林昭自始至终没有踏入苏州城半步。
他坐镇扬州,只等苏晚晴起草的一纸《平叛诏书》送达。
诏书张贴全城之日,万民空巷。
诏书内容清晰明了:沈世昌、顾文渊二人,定为“首恶”,家产全部抄没充公,子孙三代流放漠北。
其余中层将领,定为“胁从”,概不追问,凡愿归顺者,考核后量才录用,愿解甲归田者,授屯田百亩。
普通士卒,则“免罪返乡”,凭路引可在沿途官驿领取三月口粮。
没有屠城,没有清算,甚至没有大规模的株连。
诏书张贴之日,苏州城内百姓自发地在家门口焚香叩拜,口中念着:“林大人仁义!不杀一人,不流一滴血,就平了两州之乱!青天大老爷啊!”
三日后,秦德胜单人匹马,赶赴扬州,在林昭帐前解下佩刀,伏地请罪。
林昭却亲自将他扶起,不但不责罚,反而当着众将之面,授其“江北屯务总管”之职,并赐下自己的佩剑。
“你带过的兵,我信得过他们的勇武;你管过的地,我也信得过你的能力。去吧,让江北的流民,都能有田种,有饭吃。”
秦德胜一个七尺高的汉子,此刻竟泪流满面,重重叩首,额头触地,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当晚,他主动交出了沈家藏匿于密室的“伪帝玉玺”,以及一份他拼死保留下来的,沈家与北狄王庭的密约原件。
林昭手持那份写满卖国条款的密约,连夜赶至京郊皇陵。
他于祭坛之上,亲手将密约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他的声音清朗而有力,传遍四野:
“有人想借外敌,来压内政,谋一家之私。可他们忘了,这大夏的江山,是千万百姓的江山,不是你们区区几家的!”
又是三日后,终南山方向最后一缕代表抵抗的黑烟终于熄灭,赵文烈的庄园被彻底查封,只是其本人早已不知所踪,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庄园。
林昭立于忠烈祠的顶层,凭栏远眺。
他的眼前,一道只有自己能看见的湛蓝色光幕上,“改革进度条”的数字,猛地向前一跃,稳稳地停在了“89%”的位置。
一行新的系统提示弹出:“叮!宿主掌控江南全局,民心所向,‘战略预判’功能升级,现可对全国范围内的主要势力动向进行宏观推演。”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扬州城,望向遥远的北方,那片被重重宫阙覆盖的京城。
他轻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天地宣告:“旧庙塌了,梁也烧了,是时候……换上一片新瓦了。”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苏晚晴手捧一份加急文书,快步而来,她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激动与凝重。
“大人,幽州八百里加急!幽州百姓及边军将士,联名上书,愿……愿推举大人为‘天下共主’!”
林昭缓缓转过身,接过那份沉甸甸的奏章。
他没有立刻打开,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平静地问了另一个问题:“安民屯的孩子们,今天背的,还是《新民约》吗?”
苏晚晴微微一愣,随即答道:“是的大人,一字不差。”
“那就好。”
林昭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落在手中的奏章上。
窗外,烛火摇曳,将他的身影投射在身后的墙壁上。
不知何时,那影子的尽头,第一次,落在了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龙椅虚影之上。
苏州的降书呈至忠烈祠的当夜,远在京城的万千百姓自发点燃灯火,亮如白昼,庆贺江南平定。
而这座风暴中心的忠烈祠内,林昭却迟迟没有回到自己的寝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