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报上的字迹清隽有力,一如柳如是本人。
然而林昭的脸上,却不见半分喜色,指尖在“三日内”三个字上轻轻摩挲,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比窗外晨光更为复杂的算计。
这封密报,不是胜利的号角,而是一场风暴来临前最后的死寂。
“晚晴。”他头也未抬,声音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
苏晚晴应声而入,一身干练的青衣,更衬得她眉目英挺。
她看到密报,
“大人,柳姑娘果然不负所望!”
林昭缓缓将密报合上,目光如炬,直视着苏晚晴:“赵文烈富可敌国,其财富盘根错节,早已与江南官场乃至京中某些势力融为一体。一本账册,若真完完整整地到了我们手里,牵连的将是朝中数十位高官,甚至……更高层的人物。”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字字如千钧重石,砸在苏晚晴心头。
她瞬间明白了林昭的顾虑,兴奋之色褪去,换上了凝重:“大人是说,我们不是在查一个商贾的案子,我们这是在掀整张桌子。”
“对,是掀桌子。”林昭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忠烈祠内肃穆的牌位,“一旦我们主动拿出这本账册,无论真假,都会被扣上‘构陷忠良’、‘党同伐异’的帽子。到时候,我们要面对的,就不仅仅是赵文烈,而是整个旧勋贵集团的反扑。陛下纵然信我,也扛不住这滔天的舆论与压力。”
苏晚晴心头一凛,点头道:“我明白了。证据不能由我们‘找到’,得让它自己‘走’出来,走到天下人面前。要让赵文烈自己把火点起来,我们只需在旁边煽风。”
林昭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正是此理。”
一个时辰后,一只通体雪白的信鸽自忠烈祠冲天而起,以“青楼飞鸽令”的特殊加密方式,带着柳如是的亲笔修书,直飞江南湖州。
信中指令清晰而致命:不必带走账册原件,只需用特制的药水拓印下三页——一页记录着与北境守军勾结,倒卖军械的惊天交易;一页是贿赂江南三府乃至京中大员的分红名录;最后一页,则是与东海水寇合谋,走私私盐的流水账目。
这三页,每一页都是一把能捅破天的刀。
信的末尾,柳如是另附了一道更为阴狠的指令:“拓印之后,不必急于脱身。反将一枚墨莲铜牌,置于其书房显眼的书案之上,铜牌下压一张纸条,上书四字——旧账未清。”
此举如同一根毒刺,扎向赵文烈最敏感的神经。
它传递的信息不是“我来偷东西”,而是“我知道你的一切,这只是个开始”。
这是诛心之计,意在制造赵府内部的剧烈恐慌,逼迫那条隐藏在暗处的大鱼,自乱阵脚。
三日后的子夜,湖州赵府。
一场不大不小的火,精准地从藏书阁烧起。
火光映红了半个夜空,家丁仆役们提着水桶,乱作一团。
火势很快被扑灭,但当管家带人冲进烟熏火燎的藏书阁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阁楼中央,一处用于伪装的书架被人用巧力暴力破开,露出后面的暗格,此刻已是空空如也。
几片烧得焦黑的账册残页,如鬼魅的蝴蝶,散落在灰烬之中。
然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张平日里只有家主赵文烈才能使用的紫檀木书案。
案台被擦拭得一尘不染,正中央,赫然摆着一枚雕刻着墨色莲花的黄铜令牌。
铜牌冰冷,透着不祥的气息,旁边用一块镇纸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四个龙飞凤舞、杀气腾腾的大字:旧账未清!
消息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到终南山。
正在道观中“清修”的赵文烈接到密报,当场捏碎了手中的紫砂茶杯。
他不是惊,而是怒!
一种被未知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滔天怒火!
账册失窃事小,这枚墨莲牌和“旧账未清”四字,分明是在告诉他,对方已经掌握了他的命脉!
震怒之下,赵文烈做出了一个看似果决却正中林昭下怀的决定。
他立刻下令,暂时关闭江南所有明面上的产业,尤其是漕运和盐路,并切断与京中所有官员的联络。
他要以这种方式收缩防线,揪出内鬼,同时避免被对手抓住更多把柄。
他以为这是壁虎断尾,殊不知,林昭要的,就是他自己斩断根须。
赵文烈的命令还未传达到运河,林昭的后手已经悍然出击。
他抢先一步,密令楚月的旧部,那些曾在边境线上与死神共舞的精锐斥候,伪装成因新政而溃散的盐枭,沿着运河沿线,对所有悬挂赵氏旗号的商船进行“劫掠”。
他们的行动极为诡异,数十条快船如同鬼魅般出没,只抢粮、布、茶等民生大宗,金银细软分文不取,更不伤及船员性命。
每次得手后,他们都会在岸边高声大呼:“奉林大人令,收缴赵党不义之财,以赈济两岸灾民!”
一时间,整个江南运河两岸,传言四起。
百姓们奔走相告,议论纷纷:“原来赵家就是朝廷要打的大老虎!”“我就说林大人是青天大老爷,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赵家关门,是畏罪潜逃了!”
舆论,这把最锋利的刀,被林昭精准地递到了百姓手中。
忠烈祠内的舆情哨站数据显示,原本因新政推行而略有动荡的江南三府,“新政支持率”竟在一夜之间逆势暴涨。
内阁首辅张知玄,这位林昭最坚定的盟友,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次日早朝,他手持一份《财源正本疏》,慷慨陈词,直指江南士族以权谋私、跨州圈地、隐匿田产,导致国库空虚、民怨沸腾,并以赵氏产业“畏罪自停”为例,力谏陛下彻查“士族跨州置产”之弊病。
这看似只是针对经济问题,实则为林昭后续更激进的土地改革,铺平了最关键的一块道路。
深夜,忠烈祠密室。
林昭独自坐在巨大的沙盘地图前,窗外雨声淅沥。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他脑海中悄然响起:“警告:‘信息网格管理’模块触发‘跨域舆情联动’效应,系统预判江南地区将在七日内出现大规模地方动荡,风险等级:高。”
他对此毫不意外,目光落在地图上江南区域那些闪烁的红色光点上,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轻声自语:“你们以为烧的是账,我真正要烧的,是你们盘踞百年的根。”
话音未落,一只浑身湿透的信鸽猛地撞破雨幕,力竭地跌落在窗台上,脚环上的蜡丸在烛光下闪着微光。
林昭心中一紧,迅速取下蜡丸,展开里面的纸条。
又是柳如是的字迹,但这次却急促而潦草:“账册拓片已得。但赵府豢养的顶尖暗卫‘墨影’已倾巢而出,锁定了取册之人。此人身份特殊,恐三日之内,必遭毒手。”
取册人,是整个计划中最关键,也最脆弱的一环。
一旦他落入赵文烈手中,所有的布局都将功亏一篑。
林昭眼中最后一丝温度也随之散去,只剩下如千年寒冰般的冷冽。
他拿起笔,在一张新的命令签上,只写下八个字,每一个字都透着血腥气。
“接人出水,不留活口。”
烛火剧烈地摇曳了一下,将他身后那尊怒目金刚的影子拉得又长又狰狞。
江南的雨,似乎更急了。
命令被迅速送出,一道道无形的指令,沿着黑暗中的水路,传向了那片风雨飘摇之地。
此时,距离湖州百里之外的京杭大运河上,一艘毫不起眼的乌篷小舟,正逆着湍急的水流,艰难地向上游航行。
船头,一个头戴斗笠的身影,正死死地握着船桨,每一次划动都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仿佛身后有索命的恶鬼在追赶。
没人知道,这个看似平凡的船夫,正是赵府的前任总账房,老周。
而他的怀中,揣着三页足以让整个大乾王朝天翻地覆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