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琉璃,一触即碎。
百官垂首,连呼吸都刻意放缓,生怕一丝声响都会引来那道端坐于龙椅之上、平静却又锐利如鹰的目光。
林昭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那枚墨莲铜牌在光滑的玉阶上静静躺着,幽暗的光泽像一只窥探人心的眼睛。
他没有再重复那句问话,但那无声的质问,却比雷霆万钧的怒吼更具压迫感。
沉默,是此刻最锋利的刑具,一寸寸剐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终于,有人承受不住这炼狱般的煎熬。
礼部尚书张诚,一个向来以老成持重着称的老臣,脸色煞白,额头冷汗如浆。
他猛地一抖官袍,踉跄出列,声音嘶哑地奏道:“陛下……臣、臣今日偶感风寒,头晕目眩,恐、恐有失君前仪态,恳请陛下恩准……告病暂退。”
他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突兀,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有惊愕,有鄙夷,更有兔死狐悲的恐惧。
这哪里是告病,分明是畏罪潜逃!
林昭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他甚至没有看张诚一眼,只是淡淡地对身旁的内侍道:“记下张大人的名字,送入‘重点关注名单’。传御医去尚书府好生瞧瞧,别让张大人病情加重了。”
“重点关注名单”六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像六座大山压在众人心头。
谁都明白,进了这个名单,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
张诚身子一软,几乎是被两名小太监半拖半扶着离开了大殿,那狼狈的背影,成了悬在所有士族官员头顶的一柄利剑。
一石激起千层浪。
就在殿内气氛愈发凝滞之时,一道清冷而坚定的女声响起。
苏晚晴手持玉笏,自文官队列中走出,凤眸扫过众人,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墨莲铜牌事关重大,牵连甚广,然国法不可废,纲纪不可乱。为正本清源,杜绝党同伐异之风,臣请陛下即刻颁布《士族清查令》!”
她的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一片细碎的抽气声。
不等众人反应,苏晚晴便呈上一本早已拟好的奏章:“《士族清查令》要求,凡京中五品以上官员,必须三日内亲笔申报三代以内所有姻亲、门生、故旧之名录。此申报表非同寻常,需以正楷亲书,不得由他人代笔,末尾更需加盖家族私印与官印。若有隐瞒、错漏,一经查实,便以‘欺君之罪’论处!”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这招釜底抽薪,比林昭那块铜牌还要狠毒!
简单的勾选,尚可推诿是下人失误。
可亲笔书写,加盖印信,那就是铁证如山,无可抵赖!
更重要的是,士族之间盘根错节,关系网复杂无比,谁能保证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谁又能保证自己写下的人,不会在另一份名单里把你供出去?
这份清查令,根本不是让朝廷去查,而是逼着他们互相猜忌,互相提防,逼着他们在家族内部先行掀起一场血雨腥腥的自查风暴!
一旦有人为了自保而选择隐瞒,那份留有空白的申报表,以及那独一无二的笔迹和印章,就将成为他日后覆灭的催命符。
林昭接过奏章,目光落在苏晚晴的脸上,带着一丝赞许的笑意,他沉声道:“准奏。此事,交由皇后与内阁共同督办。”他顿了顿,目光缓缓扫过下面一张张或惊恐或愤怒的脸,补充了一句,“朕希望,诸位爱卿的笔,和你们的心一样诚实。”
朝堂上的风暴刚刚掀起,另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已在京城的街头巷尾悄然打响。
各大书院、茶肆,最近总能看到一个面容清秀、衣衫略显寒酸的年轻书生。
他叫小蝶,是柳如是手下最不起眼也最机灵的密探。
此刻,她正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对一桌儒生说道:“诸位兄台可曾听闻?那墨莲铜牌,乃是前朝赵氏暗卫的信物。此物邪门得很,据说凡是持有此物者,死后魂魄将受墨莲诅咒,不得入自家祖祠,永世沦为孤魂野鬼!”
这话初听荒诞不经,但经由儒生之口,添油加醋,引经据典一番,竟慢慢变了味道。
什么“墨莲乃幽冥之花,引魂入魔”,什么“赵氏窃国,其物不祥”,各种说法层出不穷,最终竟汇成了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天机”。
对于将“光宗耀祖”、“落叶归根”看得比性命还重的士族而言,这无疑是诛心之论!
当夜,一名兵部的年轻侍郎,竟真的精神崩溃,手捧着一枚墨莲铜牌,跌跌撞撞地跑到城门口向禁军自首。
他涕泪横流,反复哭喊着自己是“被父辈牵连”,只求能保全魂魄,入土为安,愿将所知一切和盘托出。
柳如是亲自接见了这名几乎吓破了胆的侍郎。
然而,她没有急着录口供,反而让侍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温言道:“夜深天寒,你先暖暖身子。有什么话,我们明日天亮了再说。朝廷要的是真相,不是一桩被恐惧逼出来的冤案。”
这一碗热汤,比任何审讯都更具力量。
它传递出的信号清晰无比:主动坦白,或有生路。
与此同时,早已被革职的周廷岳府邸,一声清脆的巨响,上好的官窑茶具被他狠狠砸在地上,碎瓷四溅。
他原以为自己只是政见不合,是坚守儒家正统的卫道士,万没想到,在那位年轻帝王的眼中,自己早已被划入了“赵党”的范畴。
他的儿子周思明急切地劝道:“父亲!事已至此,您快上书自辩啊!向陛下陈明心迹,我们家与赵文烈素无往来,这定是奸人陷害!”
“自辩?”周廷岳发出一声悲凉的冷笑,浑浊的眼中满是绝望,“林昭要的,从来就不是辩解。他要的……是血!是用我们这些老骨头的血,来祭他的新政大旗!”
深夜,周廷岳将自己半生收藏的孤本藏书尽数搬到庭院,付之一炬。
熊熊火光映照着他苍老而落寞的脸,他独坐在石凳上,望着那些化为灰烬的圣贤文章,仿佛在为自己,也为整个士族阶层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
就在此时,他眼角余光瞥见,对面的墙壁上,一个诡异的黑影一闪而过。
他猛然抬头,只见一名黑衣人悄无声息地立于屋脊之上,月光下,那人手中之物寒光一闪——赫然也是一枚墨莲铜牌!
一股寒气从周廷岳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明白了,彻底明白了。
无论他是否真的与赵文烈有关,这张网已经撒下,他早已是网中之鱼。
挣扎,只会死得更快。
他踉跄着回到书房,颤抖着手,研墨铺纸,提笔写下了震惊天下的《告天下书》。
书中,他痛陈士族百年来自私自利、腐朽不堪的种种弊病,直言“士族之腐,非新政之过,乃天道之罚也”,言辞之恳切,悔悟之深沉,读之令人动容。
次日清晨,他命人将这份手书,送往了城中祭奠历代忠臣良将的忠烈祠。
林昭展开周廷岳的亲笔手书,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他久久没有言语。
苏晚晴在他身旁低声道:“此人虽思想顽固,却非大奸大恶之辈。他的名望在士林中极高,可用他的这份《告天下书》,一举定下乾坤,瓦解士族的抵抗之心。”
林昭缓缓点头,并在文末,由朕亲笔批上一句——”他取过御笔,蘸饱浓墨,在手书副本的末尾写下八个大字:“周某醒矣,尔等何如?”
当夜,遍布京城的舆情哨站传回数据,“士族群体信任度”在短短一个时辰内,骤降三成!
无数中小士族开始与那些被认为和赵文烈有关的大家族划清界限。
林昭立于高高的城楼之上,夜风吹动他的龙袍。
他看见远处,一户高门大院的人家,正有人踩着梯子,慌慌张张地将门楣上一个刻有“赵”字的灯笼悄悄摘下。
他唇边泛起一丝冷冽的笑意,轻声感叹:“一块铜牌,一篇降书,果然胜过十万雄兵。”
大局,似乎已定。
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下楼之时,西北角的最高哨站之上,代表最高级别警讯的赤色令旗,在风雨欲来的夜色中猛然挥动了三下。
一名暗卫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单膝跪地,声音急促:“陛下!急报!一刻钟前,一名身份不明的信使,趁着天色昏暗,冒雨从西门疾驰而出,怀中藏有密函,看其路线,目的地……正是赵文烈隐居的终南山庄!”
林昭的瞳孔骤然收缩,刚刚还带着笑意的脸庞瞬间冰封。
真正的猎物,终于要从洞里出来了。
京城之外,夜色如墨,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撕开了天空的帷幕。
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将官道砸得泥泞不堪,天地间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急促的马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