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象征着无上皇权与新贵身份的官邸,朱门阔气,琉璃瓦在落日余晖下闪烁着冰冷而诱人的光芒。
可林昭只是淡淡扫过一眼,便调转了马头。
他的身后,三千名刚刚获得“民代”身份的汉子,衣衫朴素,眼神里混杂着敬畏、激动与茫然,他们就是林昭要燎动这片沉寂大地的星星之火。
一行人浩浩荡荡,绕开繁华的朱雀大街,直奔京城外一座早已废弃的忠烈祠。
此地荒草齐腰,蛛网遍布,正殿的牌匾都已歪斜欲坠。
苏晚晴策马追上,秀眉紧蹙,压低声音劝道:“林昭,你疯了?不住官邸,至少也该入驻衙门,那里是权力中枢,你才能镇得住场面,号令八方!”
林昭停下脚步,回望了一眼远处巍峨的宫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晚晴,庙堂太高,离百姓太远,就听不清他们心里的话了。我们要扎根的地方,不在那高阁之上,而在泥土之中。”
他翻身下马,从亲兵手中接过一把扫帚,亲自走上布满尘埃的台阶,一下,一下,用力地清扫着积年的污垢。
动作沉稳,仿佛在扫去一个旧时代的尘埃。
三千民代见状,无言地跟上,用手拔,用衣袖擦,很快,破败的祠堂便被清理出一片空地。
当夜,忠烈祠灯火通明。
小蝶指挥着一队精干的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殿内供奉的泥塑神像移出,妥善安置在侧殿。
取而代之的,是一幅巨大无比、刚刚绘制完成的《全国网格图》,图上山川河流、州府县乡,被无数细密的线条分割成一个个方格,精准而冰冷,充满了秩序感。
祠堂外,李大牛赤着膀子,汗水在古铜色的肌肉上闪闪发光。
他带着几个铁匠,架起一座临时熔炉,熊熊烈火中,那口见证了不知多少岁月更迭的铜钟,被熔成了滚烫的铜水。
铜水浇入早已备好的模具,冷却后,一枚枚崭新的徽章诞生了。
徽章正面是麦穗与算盘交错的图案,象征着民生与账目;背面则深刻着四个字——百户之喉。
三千枚徽章,分发到每个民代手中时,他们摩挲着那冰凉而厚重的触感,眼中最初的茫然,渐渐被一种名为“责任”的火焰所取代。
履职首日,没有长篇大论的训示,没有慷慨激昂的口号。
林昭站在那幅巨大的网格图前,只对茫然无措的民代们下达了三道最朴素的命令。
“第一,回到你们所代表的村子,亲自打开粮仓,用尺量,用斗称,查清仓内到底有几颗米。”
“第二,找到你们宗族的账房,核对过去三年所有族人的工分账本,一笔一笔地算,修桥铺路、祭祀嫁娶,钱花在了哪里。”
“第三,不许惊动地方官,只带上笔墨,亲自登门拜访十户最穷的人家,问他们去年吃了几天饱饭,身上穿的棉衣是自己的还是借的。”
三道命令,简单、粗暴,却如三柄尖刀,直刺这个帝国最臃肿、最化脓的基层。
三日后,消息如雪片般从四面八方飞回忠烈祠。
快马冲破晨雾,信鸽划过天际,带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触目惊心。
“急报!江南道明远县,官仓账面存粮三万石,实数不足一万五千石,虚报五成!”
“急报!河东路李氏宗族,族长老李德贵以修渠之名,私吞族人三年工分红利共计白银一千二百两!”
“急报!山南西道安乐村,朝廷下拨的赈灾米粮,三年未曾发到寡妇张氏手中,其子活活饿死!”
小蝶双眼通红,将这些血淋淋的报告一一汇编,整理成《民代首报三十案》,用最醒目的大字抄录,直接张贴在忠烈祠外的墙壁上。
消息一出,京城百姓蜂拥而至,人头攒动,识字的人高声念着,不识字的人侧耳听着,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压抑不住的惊呼与怒吼。
那白纸黑字,仿佛是撕开太平假象的一道道裂口。
一名来自京畿之地的民代,是个性如烈火的庄稼汉,他看着墙上关于自己村子的报告,双目赤红,抓起那份由他亲手核查的账本,怒吼一声,竟直冲京兆尹衙门。
“我村去年秋收,上缴税粮八百石,为何入你京兆府官仓的记录只有三百石?剩下的五百石,去了哪里!”他将账本狠狠拍在惊堂木上,声震屋瓦。
京兆尹从锦榻上惊起,见是个泥腿子,顿时勃然大怒,厉声斥道:“大胆草民,竟敢在公堂之上喧哗,来人,给本官……”
“轰”的一声,他的话音未落,衙门大门被撞开。
十九名民代联袂而至,人手一份核查记录,每一份都指向同一个黑洞。
他们沉默地站在那名庄稼汉身后,十九双眼睛,如十九把出鞘的利剑,死死盯着堂上的京兆尹。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人群后传来,京兆尹的亲信刘知远悄然现身,对着众人一拱手:“诸位代表,口说无凭。府尊大人若是不信,大可随我等一同前往西城库房,当场开仓,当众点验,如何?”
京兆尹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双腿一软,瘫坐在官椅上。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哐当”数声,他最信任的亲兵,已经面无表情地将库房大门从外面死死封锁。
忠烈祠前,林昭的命令传遍全城:“三十案中,查证属实者,涉案官吏,一律革职查办,抄没家产!所有赃款,原数返还百姓,并由查抄家产中,加赔一成!”
一场史无前例的“还粮仪式”在忠烈祠外的广场上举行。
火把烧得天空亮如白昼,林昭亲自主持,让那些勇敢的民代,亲手将一袋袋追回的粮食,分发到百姓手中。
一名头发花白的老农,颤抖着接过一袋米,突然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儿就是去年被催缴田税的官差活活打死的……他们说我们家还欠三斗米……今天,今天终于有人替我们这些草民说话了!”
他这一哭,仿佛点燃了积压在无数人心中的火药桶。
哭声、怒吼声、欢呼声混成一片。
三千民代站在高台上,看着下方激动的人潮,胸中热血沸腾,齐声高呼:“为民代言,死不退缩!”
声浪冲天,火光映红了每个人的脸庞,那三千簇火把汇聚在一起,宛如星河倒灌人间。
当夜,林昭的眼前,一行冰冷的系统提示悄然浮现:
【基层自治覆盖率+60%】
【改革进度条:79%→82%】
【国家战略视角预警:南方六省士族已在密议‘清君侧’,然其三成家丁、佃户已私下变卖田契,欲投新政。】
林昭立于废庙前的台阶上,夜风吹动他的衣袍。
他看见不远处,苏晚晴正举着一盏灯,耐心地教一名年轻的民代如何书写奏折。
那民代的手粗糙黝黑,握着笔的姿势稚嫩笨拙,可他笔下的字迹,一笔一划,却透着一股磐石般的坚定。
“臣,代三百户言:税不可欺,命不可贱。”
林昭的嘴角,逸出一丝极淡的微笑,他低声自语,仿佛在对另一个时空的故人说话:“小棠,你说得对,真正的太平,不是天下再无人敢反,而是天下再无人需要反。”
远处,第一缕晨光刺破黑暗,精准地落在那面刚刚升起的“网格治世”大旗上。
旗帜的边角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柄即将划破整个黎明的刀。
然而,当太阳完全升起,万丈金光洒满整座京城时,往日里早已喧嚣沸腾的街市,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东市的米铺、西市的粮行,家家大门紧闭,挂上了“无粮”的木牌。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紧张,仿佛一只看不见的大手,正缓缓扼住这座城市的咽喉。
一个牵着母亲衣角的小女孩,指着往日里总是排着长队的王记米铺,天真地问:“娘,今天不做饭了吗?”